那扇推开一线的窗户,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颗石子,在东宫压抑的空气里激起了无声却巨大的涟漪。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刚刚退烧、依旧虚弱躺在榻上的慕容瑾耳中。常禄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最轻也最清晰的语调禀报:“殿下……娘娘……娘娘寝殿朝书房这边的窗户……今晨……推开了一条缝。”
慕容瑾原本因高热而黯淡无光的眼眸,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却惊人的火光。他挣扎着想要坐起,牵动了额上的伤口和虚弱的身体,一阵眩晕袭来,让他重重跌回枕上,急促地喘息。常禄吓得连忙上前扶住。
“别动……殿下!您身子还虚着!”常禄焦急道。
慕容瑾却置若罔闻,他死死盯着常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真……真的?推开了?”
“千真万确!奴才亲眼所见!虽然只推开一点,但确实……确实开了!”常禄用力点头,眼眶也有些发热。这扇窗的开启,其意义远胜千军万马的捷报。
慕容瑾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迟来的、微弱的生机深深吸入肺腑。额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却奇异地被一种更汹涌的、带着钝痛的热流淹没。他喉结滚动,半晌,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低声道:“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靠近娘娘寝殿窗下,不得喧哗惊扰。庭院里的积雪……清扫干净,但……别弄出太大动静。”他顿了顿,补充道,“寻几枝……开得好的早梅,插瓶,放在……离窗不远,她能看到的地方。要……要雅致些。”
“是!奴才这就去办!”常禄领命,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慕容瑾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他依旧虚弱,却不再死气沉沉地躺着。他强撑着处理最紧要的政务,剩余的时间,便是在自己书房靠窗的位置,远远地、贪婪地注视着对面那扇开启一线的窗户。那一道小小的缝隙,成了他全部希望的源泉。
他不再试图强行叩门,也不再往门槛内放任何东西。他只是沉默地守望着,如同守护着冰雪初融时节,第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生怕一丝惊扰便让它缩回严寒之中。
而寝殿内,苏璃的生活似乎依旧如常。她依旧吃得很少,依旧长时间地枯坐。只是,她的位置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不再蜷缩在离窗户最远的角落,而是时常坐在离那扇开启的窗户不远不近的地方,有时是看书(虽然很久才翻一页),有时是望着窗外庭院里被精心打理过的、光洁的雪地。
那瓶被常禄精心挑选、插在白玉瓶中的红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恰好在她视线的余光之内。偶尔一阵微寒的风穿过窗隙,带来一丝清冽的梅香,她握着书卷的手指会微微收紧,目光在那灼灼绽放的花朵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慕容瑾的“存在感”以一种全新的、不那么令人窒息的方式渗透进来。庭院里总是异常整洁安静,连扫雪的沙沙声都仿佛被刻意放轻了。她偶尔望向窗外,总能看到积雪被清理得恰到好处,露出湿润的青石板路,几株耐寒的翠竹被精心扶正。这一切无声的照料,带着一种笨拙却固执的体贴,让她无法完全忽视。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带着一丝暖意洒在窗棂上。苏璃正对着那瓶红梅出神,腹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却清晰的饥饿感。这感觉如此陌生,让她自己都怔了一下。自从失去孩子,她几乎忘记了饥饿的滋味。
就在这时,常禄端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脚步放得极轻,走了进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食盒放在桌上便退下,而是犹豫了一下,将食盒轻轻放在离苏璃不远的一张矮几上。
“娘娘,”常禄的声音也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今日小厨房……试做了些江南风味的点心,有您从前……在家时喜欢的那道杏仁酥酪,还有新蒸的桂花糖藕。殿下……特意吩咐了,要温着送来。”
“杏仁酥酪”四个字,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苏璃的心尖一下。那是她闺中时最爱的甜点,母亲常亲手做给她吃。自从入了东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了。
她没说话,也没看常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但她的沉默,在常禄看来,已是一种默许。他不敢多留,恭敬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又恢复了寂静。阳光透过窗隙,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微尘。那食盒静静地放在矮几上,散发着淡淡的、诱人的甜香和米香。
时间一点点流逝。苏璃依旧坐着,仿佛一尊玉雕。直到那光斑悄然移动,几乎要爬上她的裙裾,腹中那阵轻微的饥饿感再次袭来,带着一种固执的提醒。
她终于,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个食盒上。她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才像是下定决心般,轻轻掀开了食盒的盖子。
温润的甜香扑面而来。洁白的瓷碗里,是细腻莹润的杏仁酥酪,点缀着几粒嫣红的枸杞。旁边的小碟里,是切成薄片、淋着琥珀色糖汁的桂花糖藕,藕孔里塞满了晶莹软糯的糯米,散发着桂花特有的馥郁。
久违的、属于“家”的味道。
她拿起小巧的银匙,舀了一小勺杏仁酥酪,送入口中。细腻柔滑,带着杏仁的清香和恰到好处的微甜,瞬间在舌尖化开。那熟悉的味道,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开启了她尘封许久的、关于温暖和安宁的记忆。眼眶,毫无预兆地温热起来。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很慢,仿佛在品尝,又仿佛在确认什么。那甜味并不浓烈,却像一股细细的暖流,缓缓淌过她冰封已久的心田,留下一点微弱的、带着酸涩的回甘。
当她拿起一片桂花糖藕时,指尖触碰到碟子边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食物的温度——那是食盒被人一路小心捧来时留下的、传递者的体温。这微不足道的细节,却让她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吃完。只用了小半碗酥酪和两片藕,便放下了银匙。但食盒没有被立刻盖上。它就那样敞开着,静静地放在矮几上,像一个无声的证明。
常禄进来收拾时,看到食盒里的情形,心脏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强压着狂喜,用最平稳的动作收拾好,退出寝殿后,几乎是跑着冲向了慕容瑾的书房。
“殿下!殿下!”常禄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娘娘……娘娘用了!用了杏仁酥酪和糖藕!用了好些呢!”
慕容瑾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闻言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连额上的伤都顾不得了。“当真?她……她用了多少?”
“小半碗酥酪,两片藕!食盒都敞着放在那儿!”常禄用力点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慕容瑾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巨大的喜悦吸进四肢百骸。他靠在榻上,闭上眼,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弧度。连日来的阴霾、身体的虚弱、额头的疼痛,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想象着她小口吃下酥酪的样子,想象着那甜味是否能稍稍抚平她心头的苦涩。仅仅是想到她愿意接受他送去的、带着旧时记忆的食物,一股巨大的、带着酸楚的暖流便将他整个包裹。这微不足道的“接受”,对他而言,是比得到整个江山更珍贵的馈赠。
他不敢奢望更多,只求这扇开启的窗,这道微弱的甜,能如同这冬末初春的阳光,一点一点,融化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坚不可摧的寒冰。
庭院里,那几枝红梅在阳光下开得愈发精神,幽香浮动。苏璃寝殿的那扇窗,依旧维持着推开一线的姿态。窗棂上,最后一点薄霜,在温暖的阳光下,悄然化作一颗晶莹的水珠,沿着木纹缓缓滑落,无声地渗入下方等待复苏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