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绝望的煎熬中滑过,东宫上空仿佛凝结着永不消散的寒霜。慕容瑾的偏执与暴戾在朝堂上已初露端倪,回宫后面对那扇沉默的门扉,却只剩下被抽空灵魂般的枯槁。他眼底的血丝密布,如同蛛网,缠绕着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挥之不去的阴鸷。常禄每次小心翼翼地退出寝殿,对上太子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时,都只能沉重地摇头,喉头滚动,吐出的依旧是那些令人窒息的字眼:“娘娘……还是老样子。”
然而,冰封之下,细微的裂痕,往往始于无人察觉的角落。
一日,常禄照例端着几乎未动的膳食出来,慕容瑾守在廊下,周身寒意比冬末的残雪更甚。常禄犹豫片刻,低声道:“殿下,娘娘今日……在窗边坐了许久。”
慕容瑾猛地抬眼,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只是坐着?”
“是,”常禄斟酌着用词,“手里……攥着之前给小殿下准备的那件……未做完的小衣服,看了很久。”他不敢说苏璃是如何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那细密的针脚,眼神空茫得像要将自己溺毙其中。
慕容瑾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留下尖锐的钝痛。孩子……那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最痛、也最无法回避的伤口。他所有的珍宝、点心、琴谱,都抵不上这件未完成的、寄托着无限哀思的小衣。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试图用物质填补的,是一个被剜空了血肉的深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更深沉的痛悔席卷了他。他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良久,他才哑声吩咐:“去……去护国寺,请慈安大师亲笔誊抄的《往生咒》来。要……要最洁净的菩提叶做笺。”
这一次,他没有试图让常禄送进去。他亲自拿着那卷散发着淡淡檀香、叶片纹理清晰的经卷,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外。他没有敲门,没有哀求,只是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将经卷放在了门槛内,那片苏璃偶尔会开门让常禄传递物品的空地上。他甚至没有停留,放下后便转身离开,高大的背影在廊下灯影里显得异常萧索孤寂。
门内,死寂依旧。
但当天晚些时候,常禄进去送药时,发现那卷《往生咒》不见了。门槛内空空如也。
常禄出来禀报时,慕容瑾正负手立于庭院中,望着苏璃寝殿那扇透出微弱烛光的窗。听到常禄的话,他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冷的汗。他没有说话,只是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依旧寒冽的空气,仿佛要将那微乎其微的、带着一丝檀香气的希望也吸入肺腑。眼底那沉郁的阴鸷,似乎被这微光刺破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露出底下深藏的、近乎虔诚的期待。
接下来的几日,慕容瑾不再每日徘徊在门外。他变得异常沉默,处理政务时也常失神。他开始做一些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他让常禄找来最好的素绢和最柔软的丝线,屏退左右,笨拙地、近乎自虐般地在灯下一遍遍尝试。针尖无数次刺破他握惯了刀剑和朱笔的手指,留下细密的血点。几日下来,案几上堆积了许多揉皱的废绢,最终,一件针脚歪歪扭扭、布料却异常柔软的小小肚兜,被他用最洁净的锦盒装好,再次放在了那扇门的门槛内。
依旧没有言语。
寝殿内,苏璃枯坐窗边。那卷《往生咒》被她紧紧压在枕下,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慰藉。当常禄再次将那个锦盒放在门口,她透过门缝看到那熟悉的素绢一角时,身体僵硬了。她认得那布料,是她当初挑选给孩子做贴身衣物的。恨意如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她再次淹没。她恨他的迟来的悔悟,恨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触碰她最深的伤口。
然而,当夜深人静,鬼使神差地,她走到门边,拾起了那个锦盒。打开,看到那件针脚粗陋、却明显倾注了极大耐心和……某种难以言喻情感的肚兜时,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素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猛地攥紧那柔软的布料,指尖用力到发白,指关节咯吱作响,仿佛要将它连同那复杂的情绪一同捏碎,却又在下一秒颓然松开。那歪斜的针脚,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冰封的心湖上,划开了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痛,却带着一丝异样的酸楚。
她将锦盒连同肚兜,粗暴地塞到了妆奁的最底层,仿佛要埋葬什么。可那夜,她枕着《往生咒》,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却第一次没有在彻骨的恨意中沉沦,而是陷入了一种更加茫然、更加疲惫的空白。
关系的坚冰并未融化,但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无声的、近乎卑微的传递中,悄然改变了质地。慕容瑾不再试图用喧嚣的补偿去叩门,而是选择了最沉默也最沉重的方式,去触碰那无法愈合的伤疤。而苏璃,在恨的堡垒里,第一次接收到了来自堡垒之外、带着血和痛的、真实的悔意。这悔意不足以消弭恨,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转机,发生在慕容瑾自己身上。
连日的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加上心力交瘁,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在朝堂上强撑了半日,回到东宫,刚踏入自己的书房,一阵剧烈的眩晕便猛地袭来。他只来得及扶住桌案,便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殿下!”随侍的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划破了东宫压抑的沉寂。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传遍了东宫的角落。太医署的人几乎是被架着飞奔而来。书房里乱作一团,汤药的气息弥漫开来。
这混乱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苏璃的寝殿。常禄急匆匆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娘娘!太子殿下……殿下在书房昏厥了!额头都磕破了,太医正在诊治,情况……情况不明!”
苏璃正对着铜镜,镜中人影憔悴如纸。听到常禄的话,她拿着梳子的手猛地一顿,指尖用力到泛白。镜中的眼眸骤然紧缩,一丝本能的惊悸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过她的脊背。她几乎要立刻站起来,冲口问出“他怎么样了?”
然而,下一秒,那刻骨的恨意和冰冷便如潮水般涌回,瞬间冻结了那丝悸动。她强行压下喉头的颤抖,将梳子重重拍在妆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别开脸,声音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刻意维持的疏离与刻薄:“他死了吗?”
常禄被她话语里的寒意刺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回娘娘,太医说……说是急火攻心,又兼连日劳累,风寒入体,才骤然昏厥。额上的伤……只是皮外伤,暂无性命之忧,但……但高热不退,一直在呓语……”
听到“暂无性命之忧”,苏璃绷紧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沉默着,不再看常禄,只是死死盯着妆台上跳跃的烛火,仿佛要将那火焰也冻结。
“知道了。退下。”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常禄不敢再多言,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苏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夹杂着远处书房方向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忙碌声响。慕容瑾那张苍白、痛苦、布满血丝的脸,以及他笨拙地放下经卷和锦盒时孤绝的背影,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像毒藤般缠绕,但另一种陌生的、混杂着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窒闷感,却悄然滋生,扰得她心神不宁。
书房内,灯火通明。慕容瑾躺在榻上,额上缠着白布,渗出点点猩红。他双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紧锁着,充满了痛苦。孙太医刚施完针,额上全是汗,对守在旁边的常禄低声道:“殿下心脉郁结太甚,这高热……来势汹汹,若是明早还不退,恐伤及根本……”
话音未落,榻上的慕容瑾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泛白。他似乎在经历一场极其可怕的梦魇,口中发出破碎而痛苦的呓语,声音嘶哑含混,却带着锥心刺骨的绝望:
“孩子……我的孩子……别走……是父王没用……是父王错了……”
“阿璃……阿璃……别关门……求你……看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杀了我……杀了我吧……”
那一声声“对不起”,一声声“杀了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我厌弃,像垂死的野兽发出的哀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穿透了墙壁,也穿透了苏璃刻意筑起的心防。
常禄和太医都听得心头发酸,默默垂首。
而在寝殿内,苏璃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披着单薄的外衫,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离书房的方向很近,隔着墙壁,那饱含血泪的呓语断断续续,却字字如锤,狠狠敲打在她冰封的心湖上。
她浑身僵硬,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那“杀了我吧”的绝望嘶喊,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恨意依旧汹涌,可那恨意之下,被强行压抑的、属于过往的无数爱恋、依赖、以及此刻被这绝望忏悔所勾起的……一丝尖锐的怜悯和痛楚,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冰层下剧烈地涌动、碰撞。
她猛地抬手捂住耳朵,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试图将那声音隔绝。可那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钻进她的脑海,在她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她恨他!她应该恨他!可为什么听到他如此卑微绝望的忏悔,她的心会这样痛?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顺着冰冷的脸颊疯狂滑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
门外,慕容瑾的呓语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痛苦的喘息。门内,苏璃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恨与痛,悔与怜,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
书房里,折腾了半宿的慕容瑾,在高热和药力的双重作用下,终于沉沉睡去,呼吸虽然粗重,却平稳了一些。
苏璃寝殿的门,依旧紧闭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然而,当清晨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东宫琉璃瓦上时,那扇紧闭了无数个日夜的、对着慕容瑾书房方向的雕花木窗,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从里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微凉的、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风,裹挟着庭院里残雪将融未融的清冽味道,第一次,毫无阻隔地吹进了这间冰封已久的寝殿。
窗棂上凝结的薄霜,在晨光下,悄然化开了一小片晶莹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