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的寝殿,彻底成了冰封的孤岛。那扇门,自慕容瑾被冰冷斥退后,再也没有为他开启过。他像个绝望的游魂,每日徘徊在门外,听着里面死水般的寂静,或是偶尔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咳嗽声——那声音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凌迟他的心脏。孙太医被拒之门外数次,慕容瑾的焦虑和暴戾几乎点燃了整个东宫,却唯独烧不化那扇门后的坚冰。常禄成了唯一能短暂进出的人,带出的消息总是“娘娘饮食极少”、“整日望着窗外”、“精神恹恹”。每一个字,都让慕容瑾眼里的血丝多一分,心头的绝望沉一分。
他试过无数方法。稀世珍宝流水般送入,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他搜罗来她幼时喜爱的点心、新奇的小玩意儿,甚至寻来了据说能安神的古琴名谱……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门内一丝涟漪。苏璃用沉默筑起了最高的墙,将他彻底隔绝。她仿佛成了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只余下对逝去孩子刻骨的思念和对慕容瑾深入骨髓的恨意,支撑着她在这冰冷的囚笼里呼吸。
慕容瑾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朝堂之上,他依旧是那个杀伐决断、威仪赫赫的太子。可回到东宫,面对那扇紧闭的门,他就只剩下被悔恨和无力感反复撕扯的残躯。常禄看着他日渐消瘦,眼底的阴鸷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却也只能无声叹息。
直到那日午后,常禄步履匆匆,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径直闯入慕容瑾处理政务的书房。
“殿下!”常禄声音发紧,连礼数都顾不周全,“娘娘……娘娘方才……独自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慕容瑾猛地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笔尖的朱砂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刺目的红,如同心头骤然炸开的恐慌,“她去那里做什么?!”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苏璃避他如蛇蝎,此刻主动去见太后……绝无好事!
常禄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奴才……奴才不敢靠得太近,只隐约听到娘娘对太后说……说自己……‘年老色衰’,又‘福薄’,接连滑胎两次,已是……‘不能生养’之身……恐……恐误了东宫子嗣,误了国本……恳请太后娘娘做主……为殿下……广纳良娣、承徽,充实东宫……”
轰——!
慕容瑾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是排山倒海般的怒火和彻骨的冰冷!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沉重的紫檀木椅,发出巨大的声响!那张俊美却布满阴霾的脸,瞬间扭曲,眼中燃起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她说什么?!”慕容瑾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空气的暴怒,“年老色衰?不能生养?恳请纳妾?!”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曾经娇嗔着说“瑾哥哥的孩子定是天下最漂亮”的苏璃,那个昨夜还在他怀中脆弱哭泣的苏璃,如今竟能如此平静、如此残忍地将他推向别的女人?这比任何斥骂、任何冷漠都更让他痛彻心扉!这无异于亲手拿着钝刀,将他最后一点卑微的希望和尊严,一片片剜下来!
“她怎么敢?!”慕容瑾目眦欲裂,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上好的梨花木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这是在诛我的心!用最体面的方式,把我彻底推开!让我连靠近的借口都没有!”巨大的愤怒和被抛弃的恐惧席卷了他,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想立刻冲去慈宁宫,将她狠狠拽出来,质问她,禁锢她,让她收回这比凌迟更甚的“贤惠”!
常禄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劝阻:“殿下息怒!万万不可啊!娘娘她……她是在慈宁宫,当着太后的面说的啊!您此刻若冲过去,只会让太后觉得娘娘受了委屈,是您逼迫至此!更会……更会让娘娘的处境雪上加霜啊殿下!”常禄太清楚太后的手段,更清楚慕容瑾此刻的冲动只会将苏璃推入更深的火坑。
慕容瑾冲出去的脚步,被常禄这声泣血的劝阻生生钉在原地。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目死死瞪着慈宁宫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女人!
最终,那焚天的怒火被更深的、冰冷的绝望一点点吞噬。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插入发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常禄说得对,他不能去。去了,只会坐实她的“委屈”,只会让太后更有理由插手,只会……让她离他更远。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慕容瑾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绝望的石雕。直到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殿下……娘娘……回宫了。”
慕容瑾猛地抬头。
苏璃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外回廊的尽头。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脸色比去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的灰败。阳光落在她身上,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衬得她单薄的身影如同即将消散的轻烟。她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书房门口那个浑身散发着骇人低气压的男人,径直朝着自己寝殿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她经过书房门口的那一刹那,慕容瑾清楚地看到了——她素色的裙摆下,膝盖处,沾染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淡淡的尘土印记。
慈宁宫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她是跪着陈情的!
这个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慕容瑾最后强撑的理智!他再也无法忍耐,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掠出,高大的身躯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死死拦在了苏璃面前!
“苏璃!”他低吼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和……无法言喻的心痛。他死死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目光最后落在她沾染尘土的膝盖上,那眼神,痛得仿佛在滴血,“你就这么恨我?恨到不惜……不惜跪在慈宁宫的地上,用这种自轻自贱、剜我心肝的方式,也要把我推给别人?!”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看着我!告诉我!看着我这张脸,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对我慕容瑾这个人……还存着旧情?还是说,在你心里,我慕容瑾,连同我们的过去,连同那个孩子……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需要你‘贤惠’地塞满女人的东宫太子?!”
他几乎是咆哮着问出最后一句,高大的身影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微微摇晃,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彻底逼至悬崖边缘的赤红和绝望,死死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彻底死心,或者……彻底疯狂的答案。
苏璃的脚步终于停住。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赤红眼眸。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万年不起波澜的死水。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片荒芜到极致的空洞和疲惫。仿佛慕容瑾那撕心裂肺的质问,那汹涌澎湃的痛苦,在她面前,都只是拂过枯井的一缕微风,激不起半分涟漪。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让她交付全部身心、如今却让她痛不欲生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疯狂。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却比万钧雷霆更沉重的字:
“殿下,”她的声音干涩,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妾身……福薄。子嗣为重,国本……为重。”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最冰冷的现实,最“得体”的理由,彻底堵死了他所有卑微的祈求,将他最后一丝希望,也碾得粉碎。
福薄。子嗣为重。国本为重。
这八个字,如同最沉重的丧钟,在慕容瑾耳边轰然敲响!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连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滔天的怒火和疯狂的质问如同被瞬间冻结,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死寂。
他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用最平静的姿态,亲手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联系,彻底斩断。
苏璃说完,不再看他一眼,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绕过他那摇摇欲坠、如同被抽走了脊梁般的身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回了她那座冰冷的、自我放逐的囚笼。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再次缓缓合拢。
隔绝了一切。
慕容瑾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孤魂。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眼底分毫黑暗。常禄跪在不远处,看着太子殿下那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背影,老泪纵横。
东宫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回廊,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最终归于尘土。那扇紧闭的殿门内,苏璃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头深深埋入冰冷的膝盖,怀中紧紧抱着那件早已准备好的、小小的、未及穿上的婴儿肚兜,无声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浸湿了冰冷的衣襟和那承载着无尽绝望的柔软布料。门外,是慕容瑾凝固在绝望深渊里的孤绝身影。门内,是她沉沦于永夜的心死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