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要将这方寸寝殿彻底吞噬。宫灯早已燃尽,唯有窗外透进的一缕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相拥两人的轮廓。
慕容瑾抱着苏璃,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已过千年。怀中的躯体冰冷而柔软,带着酒气与泪水的咸涩气息,微弱的心跳贴着他的胸膛,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生机,也是对他灵魂最残酷的鞭笞。他不敢动,不敢呼吸太重,生怕惊扰了这偷来的片刻安宁。脸颊上,被她指尖笨拙擦拭过的泪痕早已干涸,却像烙印般灼热。那声模糊的“瑾哥哥”,那短暂却真实的触碰,如同投入寒潭的星火,瞬间点亮了他沉沦于绝望深渊的双眼,却又在下一刻被更巨大的惶恐淹没——这脆弱如朝露的温存,在酒醒之后,是否又会化为更锋利的冰刃,将他彻底凌迟?
他一遍遍无声地低语着“别恨我了”、“我们重新来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卑微。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苏璃沉睡中偶尔逸出的、破碎的梦呓,依旧是“孩子……冷……痛……”,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天光渐亮,驱散了殿内最深沉的黑暗,却也无情地照亮了现实的狼藉。空酒壶歪倒在地毯上,深色的酒渍像凝固的污血。苏璃苍白憔悴的睡颜在晨光中纤毫毕现,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泪痕交错,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慕容瑾的心,也随之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梦该醒了。
就在他心如刀绞,思考着如何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下将她抱回床榻时,怀中的人儿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苏璃醒了。
宿醉带来的剧烈头痛让她瞬间蹙紧了眉头,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混沌的深海。随即,她感受到了异样——身体被禁锢在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属于慕容瑾的、混合着龙涎香与泪水的复杂气息。
昨夜模糊而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猛地炸裂开来!
酒壶……冰冷的地板……撕心裂肺的痛哭……还有……那声脱口而出的“瑾哥哥”……以及……自己抬起手,触碰了那张布满泪水的脸……
巨大的羞耻、惊惶和被背叛感(背叛了对自己的恨意)瞬间席卷了苏璃!比宿醉更猛烈的晕眩感让她眼前发黑。
“唔……”一声压抑的、带着极度不适和抗拒的呻吟从她喉咙里挤出。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挣扎起来,身体像受惊的刺猬般瞬间绷紧、蜷缩!
慕容瑾的手臂被她猛地挣开。他猝不及防,看着她如同躲避瘟疫般从自己怀里弹开,踉跄着退到床柱边,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雕花木头,那双刚刚还带着醉意迷蒙的眸子,此刻已燃起冰冷的火焰,死死地瞪着他,里面盛满了惊怒、厌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看穿脆弱后的狼狈。
“滚开!”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淬着冰,“谁准你碰我的?!”
那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刺骨,瞬间将慕容瑾从短暂的虚幻温暖打回地狱。昨夜那个脆弱无助、甚至带着一丝依赖的苏璃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眼前这个竖满尖刺、恨他入骨的仇人。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几乎将他击垮,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她身体的冰冷触感。
“……璃儿,”慕容瑾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哀求,“你昨夜……地上太凉,我只是……”
“只是什么?”苏璃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眼神却空洞得可怕,“趁我酒醉失态,抱着我演一出情深意重的戏码?慕容瑾,收起你这副令人作呕的姿态!你的眼泪,你的忏悔,只会让我觉得更加恶心!”
她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慕容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昨夜是她先触碰了他,想诉说自己的担忧和痛不欲生,但在她那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神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痛到极致的低吼:“你恨我,可以!杀了我都可以!但你不能这样糟践你自己!喝酒?坐在地上?璃儿,你是在用刀子剜我的心!”
“你的心?”苏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破碎而凄凉,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却不争气地再次涌了上来,她倔强地仰起头,不让它们落下,“慕容瑾,你有心吗?你的心在哪里?在东宫的权柄里?在你那迟来的、无用的悔恨里?还是……早就跟着林婉儿的那杯毒酒,一起喂了狗!”她猛地指向自己的心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我的心!我的孩子!就在这里!被你!被你的东宫!被你的好太子妃!生生挖走了!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它空着!它好冷!它每时每刻都在痛!痛得我恨不得立刻死去!喝酒怎么了?坐在地上怎么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痛的吗?!”
她激烈的控诉如同狂风暴雨,席卷了整个寝殿。慕容瑾被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痛苦彻底击溃,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他无言以对,任何辩解在这样血淋淋的控诉面前都显得虚伪可笑。他只能痛苦地闭上眼,任由那滔天的悔恨将他淹没。
寝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苏璃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以及慕容瑾沉重而绝望的呼吸。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常禄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声音:“殿下,娘娘……早膳……还有孙太医来请脉了……”
这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苏璃猛地止住哭泣,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仿佛要将所有软弱的痕迹抹去。她看也不看慕容瑾一眼,声音冷硬如铁:“让他走。我不需要看诊。你也滚出去。”她转身,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却挺得笔直,重新将自己封闭进那层坚硬的冰壳里。
慕容瑾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知道,昨夜那短暂如幻觉的触碰和脆弱依赖,终究被这残酷的黎明彻底撕碎。她再次将他,连同整个世界,都推拒在千里之外。那道裂痕,非但没有弥合,反而在酒精催化后的清醒中,变得更加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他颓然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良久,才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地对门外的常禄吩咐:“……听娘娘的。孙太医……今日不必请脉了。早膳……温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苏璃那冰冷孤绝的背影,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骨髓,然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步一步,沉重地、无声地退出了寝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门内,是苏璃无声滑落在地毯上的冰冷泪珠,和她紧攥着衣襟、痛到无法呼吸的心口。门外,是慕容瑾靠在冰冷的门板上,仰头望着雕梁画栋的穹顶,眼角无声滑落的滚烫泪水,以及那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灵魂。
东宫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透过窗棂洒下,却照不进这寝殿深处,也暖不了两颗被彻底冻结的心。那短暂的醉后泪痕,终究只是绝望深渊中,一道转瞬即逝、却更显残酷的微光。前路茫茫,黑暗依旧浓稠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