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被投入暗无天日的牢狱,承受着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然而,这迟来的酷刑,无法填补东宫那被生生剜去的血肉空洞,更无法弥合慕容瑾与苏璃之间那道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的裂痕。
苏璃的身体在孙太医的竭力调养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恢复着。外伤可愈,心伤难平。她变得更加沉默,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那双曾经会为慕容瑾展露笑颜、会为常禄的体贴而明亮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沉寂的死水,倒映不出任何光影。她拒绝慕容瑾的靠近,拒绝他的触碰,拒绝他所有小心翼翼的示好和补偿。偌大的寝殿,成了她自我放逐的冰冷囚笼,而慕容瑾,则是被她彻底隔绝在外的、不被原谅的罪人。
慕容瑾的日子,同样如同身处炼狱。他每日在朝堂上强撑着威仪,处理政务时依旧杀伐决断,可一旦回到东宫,面对那扇永远对他紧闭的寝殿门扉,面对苏璃那毫无温度、视他如无物的眼神,他所有的坚硬外壳便瞬间粉碎,只剩下被悔恨和绝望反复凌迟的、千疮百孔的灵魂。他不敢再强硬地闯入她的世界,只能像一个卑微的影子,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贪婪地捕捉着关于她的一丝一毫:她喝了几口汤药,她睡了几个时辰,她是否又对着窗外那株凋零的梅树发了整日的呆……
他变得暴戾易怒,朝堂上稍有不顺,便雷霆震怒,东宫上下更是噤若寒蝉。唯有常禄,顶着那几乎能冻结空气的低压,依旧沉稳地打理着一切,尤其是关于苏璃的起居,事无巨细,不敢有丝毫懈怠。慕容瑾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对常禄的芥蒂,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早已微不足道,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感激。
这日,是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本该满三个月的日子。
东宫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压抑沉重。苏璃将自己关在寝殿深处,一整天水米未进。慕容瑾在殿外焦灼地踱步,听着里面死一般的寂静,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熬。他几次想破门而入,却又在触及那冰冷门扉时颓然收手。他知道,此刻任何来自他的声音和触碰,对她而言都是更深的伤害。
夜幕降临,如同浓墨泼洒。寝殿内依旧没有点灯,一片死寂。
常禄悄然来到慕容瑾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担忧:“殿下……娘娘她……方才让奴婢送了一壶……酒进去。”
“酒?!”慕容瑾瞳孔骤缩!苏璃酒量极浅,平日滴酒不沾,更何况是如今这般虚弱的时候!“胡闹!她身子怎能饮酒!你为何不拦着?!”他一把揪住常禄的衣襟,眼中瞬间布满血丝。
“奴才……奴才拦了!”常禄脸色发白,“可娘娘她……眼神太过吓人……她说……今日谁若拦她,她便立刻撞死在这殿内柱子上……”常禄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奴才……奴才不敢赌啊!”
慕容瑾的手无力地松开,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撞死……她竟用死来威胁……只是为了……喝一壶酒?为了……麻痹那噬心刻骨的痛?
巨大的恐慌和心痛瞬间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殿内挥之不去的、属于她的清冷药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气息。
借着廊下透进来的微弱宫灯,慕容瑾看到苏璃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巨大的雕花床柱。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寝衣,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脚边倒着一个空了的白玉酒壶,几滴残酒沿着壶口缓缓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似乎已经醉了,身体微微摇晃,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声音破碎而凄凉。
“……孩子……我的孩子……娘亲……对不起你……”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一只手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襟,仿佛那里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洞,“……好痛……好冷……娘亲好冷……”
那无助的、带着醉意的悲鸣,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慕容瑾的心脏!他从未见过苏璃如此脆弱、如此崩溃的模样。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带着刺、带着冰冷疏离的苏璃,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只剩下一个被巨大伤痛彻底击垮的、无助的母亲。
“璃儿……”慕容瑾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苏璃似乎听到了声音,茫然地抬起头。酒精让她眼神迷蒙,失去了焦距,脸上泪痕交错,苍白得近乎透明。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辨认眼前模糊的人影,醉意朦胧中,那轮廓似乎与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影子重叠。
“……瑾……哥哥?”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孩童般的困惑和一丝久违的、脆弱至极的依赖。这是她自那场噩梦之后,第一次,无意识地唤出这个早已被她埋葬在恨意之下的称呼。
“瑾哥哥”三个字,如同最猛烈的惊雷,狠狠劈在慕容瑾的天灵盖上!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克制和伪装!
他再也控制不住,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地!就在苏璃面前,仅仅一步之遥。他伸出颤抖的、冰冷的手,想要触碰她泪湿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时,猛地握成了拳,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咚!一声闷响,指骨瞬间传来剧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是我……璃儿……是我……”慕容瑾的声音彻底破碎,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悔恨、委屈和那几乎将他溺毙的爱意,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哭得毫无形象,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是我没用!是我护不住你!护不住我们的孩子!是我瞎了眼……让那毒妇……害了你们!璃儿……对不起……对不起……”他语无伦次,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毯上,“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可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这样对自己?别喝酒……别坐在地上……别……别离开我……”
他哭得撕心裂肺,那是一种男人在极致痛苦和绝望中才会有的、毫无保留的崩溃。平日里所有的威仪、霸道、深沉,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愧疚和爱意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灵魂,卑微地匍匐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祈求着一丝渺茫的原谅,甚至只是……祈求她不要继续伤害她自己。
“我宁愿……宁愿你打我骂我……拿刀子捅我!也好过……好过看你这样……看你这样……生不如死……”慕容瑾哽咽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想要去握住苏璃冰凉的手。
醉眼朦胧的苏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悲伤和那滚烫的泪水所震慑。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般无助的男人,看着那不断滴落的、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水珠。她似乎认出了他,又似乎没有。巨大的悲伤和酒精的麻痹让她失去了清晰的判断,只剩下一种本能的、被同频痛苦所牵引的悸动。
她没有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当慕容瑾带着薄茧、因砸地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她冰冷指尖的瞬间,苏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迷蒙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布满泪痕、写满痛苦和祈求的脸。
然后,在慕容瑾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苏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带着醉后的绵软无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他湿漉漉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滚烫泪水的瞬间,她像是被烫到一般,指尖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她只是茫然地、困惑地、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怜惜,用指腹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他脸上那仿佛流不尽的泪水。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醉后的迟钝,却像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让慕容瑾汹涌的哭声瞬间哽住!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感受着脸颊上那微凉柔软的触感,看着她近在咫尺、依旧带着泪痕却不再冰冷抗拒的脸……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酸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如同梦境般脆弱而珍贵的触碰。他贪婪地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感受着她眼中那短暂出现的、迷蒙的柔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殿内只剩下他压抑的抽泣和她指尖笨拙擦拭的动作。
然而,这短暂的、如同偷来的温存并未持续太久。苏璃的体力终究被巨大的悲痛和酒精耗尽。她的手无力地滑落,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慕容瑾眼疾手快,在她即将再次摔倒在地的瞬间,猛地伸出双臂,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这一次,她没有挣扎,没有抗拒,只是像个失去所有力气的布娃娃,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呼吸微弱而均匀,彻底陷入了醉后的昏睡。
慕容瑾紧紧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却又生怕自己一用力就会将她碰碎。他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酒气和泪意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衣襟。他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
“璃儿……”他在她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一遍遍地、绝望而卑微地低喃,“别恨我了……求求你……别恨我了……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再要一个孩子……这一次……我用命护着你们……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苏璃沉睡中均匀却微弱的呼吸,和窗外那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那短暂的、醉后的脆弱温存,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散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绝望,还是……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可能”的微光?无人知晓。唯有慕容瑾滚烫的泪,和她冰冷的身体,在这死寂的寝殿里,无声地诉说着这无法愈合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