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村的夜比京城冷。
林小满裹紧斗篷时,袖口扫过腰间的错金匕首,金属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那是谢母王氏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留个念想”。
此刻月光漫过谢家祖坟的荒草,墓碑上“谢崇山”三个字被夜露浸得发暗,像块结了霜的生铁。
“夫人,这边。”陈七郎的声音从第三排墓碑后传来。
他佝偻着背,枯树皮似的手指正叩着碑座右下角的云纹,“当年老太爷修墓时,我跟着凿过石。这云纹中间那道缝,比别处宽半分。”
谢明渊走过去,靴底碾碎几茎枯草。
林小满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在大牢里,谢幽冥哭嚎时他捏得发白的指节。
那时她摸过他的掌心,开荒时磨出的茧还在,只是比寒石村时薄了些——到底是做了翰林学士,握笔多过握犁。
“咔。”陈七郎用随身携带的铜凿轻轻一撬,云纹石片突然下陷三寸。
林小满听见机械转动的轻响,碑座侧面裂开一道半尺宽的暗格,霉味混着陈纸香涌出来。
谢明渊的呼吸顿了顿。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暗格里的牛皮匣子时,突然停住。
林小满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见匣盖上刻着个极小的“渊”字,是谢崇山的笔迹——她在谢府旧书房见过他批注的《盐铁论》,笔锋凌厉如刀。
“小心。”她低声道,伸手覆住他手背。
谢明渊转头看她,月光落进他眼里,像寒石村冰窟里的碎玉。
那年他们在冰窟边等天亮,他也是这样望着她,睫毛上结着冰花。
匣盖掀开的刹那,林小满听见谢明渊倒抽一口气。
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三本账册,最上面压着封黄绢裹的信。
她凑过去,见信皮上写着“予明渊吾儿亲启”,墨迹已褪成茶褐色,却仍能辨出笔力——谢崇山写这封信时,应是用尽了最后几分力气。
谢明渊展开信笺的手在抖。
林小满看见他脖颈的青筋跳了跳,想起北疆雪夜他毒发时的模样。
那时他咬着破布忍疼,额角的汗把草席都浸湿了,哪像现在,官袍上还沾着墨香。
“若吾儿能读至此,必已识得一人——彼女子,非凡胎俗骨,乃铃医之后,亦汝命定之人。”谢明渊念到这里,声音突然哽住。
林小满盯着信末的“父字”二字,喉头发紧——她外祖父的铃医手札里,确实记着“寒骨散解方”,原以为是巧合,如今看来,谢崇山早已知晓。
“这……”她刚开口,谢明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信笺按在她掌心。
她触到信纸上的褶皱,是反复折叠过的痕迹,想来谢崇山临终前无数次掏出来看。
“还有这个。”陈七郎突然轻声道。
他从匣底摸出半枚虎符,青铜表面刻着云雷纹,“当年老太爷随先帝北征时,用过类似的虎符调兵。”
林小满的手突然顿住。
她摸向腰间的错金匕首,刀柄处有个极细的暗扣——王氏给她匕首时,曾说“关键时剖开来”。
她按下暗扣,“咔”一声,刀柄里滑出半枚虎符,与陈七郎手中那半枚严丝合缝,碰撞出清越的响。
“原来如此。”谢明渊望着两枚虎符合一的纹路,突然笑了,“当年谢家被抄家,是他故意引火上身。寒骨散是他下的,却也留了解方,为的是……”
“为的是让你活下来。”林小满替他说完。
风卷着荒草掠过墓碑,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谢崇山的“愧对长房”不是心虚,是愧疚。
他用最狠的方式,把谢明渊推离权力漩涡,又在墓里藏了所有证据,等他来取。
“周统领的信。”远处传来脚步声。
林小满转头,见个小吏举着火把跑来,“影脉据点已破,燕十三娘自焚,谢幽冥今早押赴午门。”
谢明渊接过信扫了眼,递给林小满。
她看见“影脉余孽尽诛”几个字,突然想起谢幽冥在大牢里哭嚎的脸——那么多恩怨,终究是要落幕了。
她摸出随身的旧荷包,里面装着外祖父的毒经残页,还有当年在寒石村捡的铜铃。
月光下,残页边缘的焦痕泛着暗黄,那是谢幽冥放火烧供词时她扑过去抢的。
“该埋了。”她轻声说。
谢明渊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帮她挖开墓前的浮土。
石匣盖合上时,铜铃撞在毒经残页上,发出“叮”的轻响,像极了外祖父走街串巷时摇的铃。
“过去了。”谢明渊起身,拍掉手上的土。
他的官袍下摆沾了草屑,倒有几分当年在寒石村开荒时的模样。
林小满望着他,突然想起遗诏里那句“汝命定之人”——原来命运早有安排,只是他们在寒石村的破裘里,在冰窟边的等待里,在万亩药田的风里,才慢慢看清。
“接下来,是你我的路。”谢明渊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的茧磨着她的指腹,像北疆的风,粗粝却温暖。
远处传来清越的铃音。
林小满一怔——那是北疆的风铃声,只有寒石村的药田里,才会用铜铃驱鸟。
她望着东方泛白的天际,突然想起出发前周慎说的话:“北疆安抚使的调令,明日便下。”
谢明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微微扬起。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新佩的虎符,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祖坟外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林小满知道,那是回京的车马在等他们。
但此刻她望着谢明渊,突然觉得,所谓归途,不过是另一段路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