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卷着荞麦香钻进林小满的袖口时,她正蹲在制纸坊的浆池边。
竹篾筛子在浆水里打了个旋儿,混着药渣的纸浆泛起细密泡沫,半片焦黑的账本残页正嵌在其中——那上面"火纸"二字被磨得发毛,却恰好是她要的模糊。
她屈指弹了弹筛子,残页便沉进乳白的浆水,像一滴墨渗进宣州纸。
"阿满姐,十三村的阿婆们来领火纸了。"小丫头阿桃掀帘进来,靛蓝围裙兜着半捧新晒的艾草,"王婶说今年祭祖要烧足三叠,说是您说的'越旺越好'。"
林小满擦了擦手,看阿桃发顶翘起的呆毛被风掀得乱颤。
她想起三日前在晒谷场说的话:"这火纸掺了野薄荷,烧起来香,灰落进水里还能显字——就当给老祖宗报个平安。"其实野薄荷是幌子,真正掺进去的,是碾碎的密矾粉。
制纸坊外的空地上,十三村的妇人正排着队。
王婶把粗布包袱解开,露出三个磨得发亮的陶瓮:"我家那口子赶早去盐道换了青盐,阿满你收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摸过火纸堆,忽然"咦"了一声——一张纸角浸了她掌心的汗,竟慢慢浮出"谢氏药引"四个浅黄字迹。
"婶子眼花了?"旁边的李嫂凑过来,用沾了水的手指点在另一张纸上,"盐政...亏空?"
林小满背着手站在台阶上,看惊呼声像涟漪般荡开。
有小媳妇把纸揣进怀里跑回家,有老汉捋着胡子直咂嘴:"这灰里显字的邪乎事儿,莫不是老祖宗显灵?"她摸了摸腰间的旧荷包,里面装着外祖父留下的毒经残页,此刻隔着布料硌得她心口发疼——这些字不是祖宗显灵,是活人要撕开裹了三代的血布。
"商队要出发了。"阿鲁汗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他的银饰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沙棘香饼都装上车了,连江南的香粉铺子都要。"
林小满望着驼队扬起的尘土,想起昨夜在火盆边对阿鲁汗说的话:"香饼烧起来烟细,灰落进香炉里,正好让那些穿绸缎的也看看。"此刻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千里外的江南,绣楼里的小姐点起香饼,炉灰里浮出"祭天之牲";茶棚里的商贩蹲在灶前,灶灰里蜷着"窃龙吟"。
这些念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谢明渊的青骢马冲进制纸坊时,带翻了半筐刚晒好的火纸。
他靴底沾着太常寺的红泥,腰间的玉牌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韩少卿召我去修订《皇极乐章》,说是太子要亲审。"
林小满弯腰捡起一张被踩皱的火纸,指尖抚过谢明渊靴底的红泥——那是太常寺特有的朱砂掺陶土,她在北疆制纸时试过,确实能染出这样的颜色。"去。"她把火纸塞进谢明渊手里,"韩守拙是你外祖母的族侄,他调错琴弦的时候,你要听。"
谢明渊捏着火纸的手紧了紧。
三天前在太常寺的偏殿,韩守拙拨弄着七弦琴,第四根弦突然"铮"地一声绷断。
他本能上前调整丝轸,却听见韩守拙压低的声音:"这曲子本该震碎的,是谢夫人的耳。"
此刻他站在乐坊的月光里,炭笔在宣纸上游走如飞。
案头摆着林小满早年给他的"声波刻度表",那是她用现代物理知识画的波形图,此刻正与琴谱上的节拍线重叠——短音三拍,长音两拍,重复七次。
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琴音,那时他跪在病榻前,只觉得琴声乱得像北风卷雪,原来每段杂音都是"药在人不在方"的密码。
"原来寒骨散不是毒。"谢明渊对着月光喃喃,炭笔在"方"字上重重画了个圈,"是引子。"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金銮殿西暖阁,柳知悔的指甲掐进了檀木桌沿。
"那内侍醒了只说'白蝶绕坟飞,灰中有龙吟'。"掌事太监缩着脖子退下,袖中掉出张染了醋水的纸——林小满的字迹正从纸背浮起:"老师,您也是谢家女儿吗?"
柳知悔猛地站起来,珠钗碰翻了茶盏。
她取下左耳垂的东珠耳坠,镜子里耳后那道淡疤泛着青白,与案头谢母王氏的遗像重叠——遗像上,谢夫人耳后也有块同样位置的朱砂痣,只是被画师用白粉轻轻盖了。
"啪"的一声,茶盏碎在地上。
七日后的江南贡院,春闱放榜的锣鼓还未敲响,却先炸起一声惊呼。
"这...这是什么?"监考官举着半片火纸,水痕正从纸角晕开,"渊""满"二字如并蒂莲般舒展,下方一行小字:"非君非臣,乃共命鸟。"
考生们围拢过来,有人念出声,有人倒抽冷气,有人偷偷把怀里的火纸往袖里藏。
贡院外的茶肆里,说书人正敲着醒木:"上回说到,北疆有对共命鸟......"
林小满站在北疆的荞麦田里,听见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唱词。
她摸了摸腰间的旧荷包,毒经残页上"欲稳江山,再扶其起"的朱批已经有些模糊,却不如心里那团火清晰——等《共命鸟传奇》的话本散入江南茶肆时,该让那些执棋人看看,棋子也会学会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