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林小满便被宣入养心殿。
值殿太监掀起明黄门帘时,她听见自己靴底与金砖相叩的轻响。
萧景珩正立在御案前,龙纹暗绣的玄色朝服被穿得松垮,发冠下几缕乌发垂落,倒像个熬了整夜的寻常男子。
他抬眼看见她,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檀木匣——正是昨夜从赵府搜出的伪造遗诏。
"林夫人来得早。"萧景珩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剑,"朕昨夜翻了内监局的封存记录,玉玺自先帝殡天那日便锁在坤宁宫金柜里,除了朕,再无人能启。"他伸手抚过匣上的红印,"可赵延龄偏说这是替朕'保管',你说,他保管的究竟是遗诏,还是朕的命门?"
林小满解下斗篷搭在臂弯。
殿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裹着沉水香漫过来,却掩不住她掌心的凉。
她上前两步,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是周远山连夜誊抄的赵府银钱流水与北狄马票清单,"陛下若顾忌遗诏牵连国本,不妨先断赵延龄的羽翼。
北狄商队的马票能坐实他私通外邦,谢崇山旧部的银钱往来能证他结党营私。"她将油纸包推到御案角,"至于这遗诏......"
"你想说比对印泥。"萧景珩突然笑了,指尖敲了敲案上的玉玺印,"尚宝司的老学士昨日还跟朕说,印泥这东西,调个朱砂比例都能辨出真假。"他俯身打开檀木匣,泛黄的绢帛展开时带起细微的风,"可朕更想知道,赵延龄为何要冒这个险。"
林小满盯着那方刺目的红印。
原身在外祖手札里见过类似的记载——毒师调毒前总要试三次分量,权臣弄权又何尝不是?
她想起地窖里赵延龄瘫软的模样,想起他鬓角的灰白,突然明白:"他怕。"她抬眼与萧景珩对视,"怕陛下新政断了旧党活路,怕谢明渊查盐政查到他头上,更怕当年调换遗诏的事露馅。"
萧景珩的指节猛地收紧,绢帛在他掌心皱出细纹。
殿外传来打更声,卯时三刻。
他突然将遗诏重新收进匣中,"去传尚宝司掌印,今日辰时三刻,朕要当着六部官员的面开坤宁宫金柜。"他抬眼时,龙袍上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林夫人,你说朕是该先断羽翼,还是先抽主骨?"
林小满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这个总爱伪装成药材商的帝王,此刻终于露出了爪牙。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斗篷,指尖触到下摆未拆的线头——那是柳青昨夜替她缝补时留下的,"臣妇愚见,陛下不妨双管齐下。"她将斗篷搭在臂弯,"周大人昨日整理东宫旧档,发现张学士的《御前会议录》,里面记着先帝驾崩前夜,赵延龄曾单独入殿议事。"
萧景珩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张学士?
那个总爱把朝会细节记在扇骨上的倔老头?"
"正是。"林小满从袖中摸出半片焦黑的竹片——是周远山从旧档里寻出的残页,"臣妇已让柳青混进都察院,把这残页夹在今日呈送的奏折里。"她望着萧景珩逐渐发亮的眼睛,"若陛下能在金柜开启前看到这个,或许能猜到赵延龄调换遗诏的时机。"
养心殿的铜鹤香炉飘起新的香雾。
萧景珩突然绕过御案,亲手替她推开殿门。
晨雾已经散了,宫道上的青砖泛着湿润的光,"林夫人,"他的声音放得极轻,"你总让朕想起寒石村的荞麦地——看着软,风一刮,比石头还硬。"
林小满走出殿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萧景珩站在明黄门帘后,身影被晨光切成明暗两半,像极了北疆寒夜里,村民们举着松明子修水渠时的模样——明明站在阴影里,眼里却燃着不熄的火。
三日后的早朝果然翻了天。
林小满站在谢府后园的梅树下,听着门房传来的报信声:"尚宝司比对结果出来了!
赵府遗诏的印泥里掺了南海珍珠粉,封存玉玺的印泥用的是昆仑朱砂!"她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棱,想起那日在赵府地窖,靴底碾过的碎瓷片——原来最凶的狼,临死前真的会亮出最后的爪牙。
"夫人,王六来了。"柳青从廊下转出来,月白棉裙沾着星点泥渍,"他说赵府的门房今日放了个穿灰布僧衣的人进去,那和尚腰间系的绦子是西市'福来斋'的——上个月给赵延龄送过三次素斋。"
林小满折下一枝早开的梅。
红梅在她掌心颤着,像滴要落未落的血。
她将梅花递给柳青,"去把王六的话记下来,再让厨房给王六送碗热汤。"她转身往正厅走,"另外,你今夜乔装成卖花娘子,跟着那和尚。
记住,别跟太紧,他若进了庙,就记清庙的位置。"
柳青接过梅花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凉。
这女子跟了林小满三年,早学会了看她的眼尾——此刻那抹淡青的眼尾微微上挑,正是要布网的征兆。"夫人放心。"她将梅花别在鬓边,"就算他钻进地缝,我也能扒开土看一眼。"
正厅里,韩立的佩刀搁在檀木桌上,刀鞘还沾着晨露。
周远山的官服皱得像团腌菜,正趴在地图上画圈,"城南的废弃寺庙?"他指着地图右下角,"那是二十年前二皇子的私宅,后来被抄了改成庙,再后来就荒了。"
林小满走到桌前。
谢母临终前塞给她的错金匕首还在袖中,刀鞘上的云纹被她摸得发亮。
她抽出匕首,轻轻一按,刀身突然弹出半枚虎符——青铜铸就,缺了半边,"这是谢母说的'压箱底的东西'。"她将虎符放在地图上,"当年谢家和二皇子有旧,这虎符或许能开那庙的暗门。"
韩立的手指扣住佩刀。
他跟了萧景珩十年,最见不得这种绕来绕去的局,"你是说赵延龄把真遗诏藏在废庙?"
"不是或许,是一定。"林小满的指尖划过虎符上的纹路,"他伪造遗诏是为了留退路,可真遗诏才是他的命。"她抬头时,目光扫过厅外的雪色,"昨夜我翻了谢明渊的笔记,他说二皇子私宅的地窖机关,要用成对的虎符才能开。"
周远山突然拍了下桌子。
他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底下发亮的眼睛,"那赵延龄若是有另一半虎符......"
"所以他才会让和尚送密信。"林小满将虎符重新收进刀鞘,"那和尚不是来传信的,是来取虎符的。"她望着地图上的废庙标记,窗外的风突然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吹得烛火摇晃,"是时候去探一探,那位'先帝'到底留下了什么。"
夜风拂过窗棂时,烛火"啪"地爆出个灯花。
林小满望着地图上的红圈,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极了寒石村春溪破冰时的脆响——冰层下的暗涌已经翻到了水面,该是掀开封盖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