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西跨院的书房里,檀香混着旧纸的霉味钻进林小满鼻腔。
她跪坐在青竹编就的蒲团上,面前堆着半人高的旧奏折,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已经被虫蛀出几个圆洞。
谢明渊搬来的鎏金烛台在书案角投下昏黄光晕,映得她眼尾的细纹忽明忽暗。
"当年抄家时,这些折子是怎么从京城运到北疆的?"她指尖抚过某本奏折的朱批,墨迹已有些晕开,"宗人府的人难道没翻看过?"
"陈砚说,这些是谢老夫人临终前藏在陪嫁木箱夹层里的。"谢明渊站在她身后,正将一摞《盐政疏议》码齐,"她走前叮嘱我,若有一日能回京,定要将这些旧档呈给陛下——说里面藏着谢家被构陷的线索。"
林小满的手在一本《北疆防务策》上顿住。
那是谢明渊父亲谢正清二十年前的奏疏,墨迹里浸着北疆的风雪气。
她正要翻开,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柳青的声音撞开半掩的窗纸,"宋嬷嬷求见。"
林小满抬头,正看见柳青扒着门框,发辫被风吹得乱蓬蓬的。
她记得这位绣娘昨日刚从赵府回来,发间还别着从假山石缝里捡的碎玉——此刻那玉坠正随着她的喘息晃出细碎的光。
"宋嬷嬷?"她放下奏折,指节在书案上轻叩两下,"张学士遗孀的贴身婢女?"
"是。"柳青抹了把额头的汗,"她蹲在侧门台阶上,手里攥着块蓝布包,说有急事要见您。"
谢明渊放下手里的奏折:"我去迎她。"
"慢。"林小满按住他的手腕,目光扫过窗棂上晃动的树影,"先让她在花厅等。
你取些桂花糖霜藕粉——张夫人素日最喜这个,宋嬷嬷跟了她二十年,该记得。"
花厅里的炭盆烧得正旺。
宋嬷嬷缩在紫檀木椅上,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夹袄,膝头放着个三寸见方的黑漆木盒。
她抬眼看见林小满,枯瘦的手突然抖起来,蓝布包"啪"地掉在青砖地上,露出里面半块枣泥酥——是花厅丫鬟刚端来的茶点。
"老奴给夫人请安。"她跪下去,额头几乎要碰到林小满的绣鞋,"张老爷临终前交代老奴一句话——'若有人查到天枢阁,便将密匣交予谢家后人'。"
林小满弯腰扶起她,指腹触到她手背的老茧像砂纸。"天枢阁"是先帝晚年批折的偏殿,她前日在宗人府旧档里见过这个名字。"嬷嬷请坐。"她将宋嬷嬷按回椅子,"这匣子......"
"是老爷从天枢阁带出来的。"宋嬷嬷擦了擦眼角,枯槁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那年老爷替先帝誊抄遗诏,夜里听见殿外有脚步声,就把抄本藏在朝靴夹层里。
后来老爷病得糊涂,总说'遗诏不对,遗诏不对'......"
林小满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接过木盒,盒盖内侧刻着极小的"天枢"二字,铜锁已经锈死。
谢明渊不知何时取来银簪,轻轻一挑,锁簧"咔嗒"弹开。
匣内躺着半卷明黄洒金笺,边角有些焦痕。
林小满展开的手在发抖——上面分明是先帝的笔迹:"朕承大统三十有七载,嗣君未立,当以贤继统......"末尾没有玉玺印,只有个模糊的朱砂指印。
"这是遗诏抄本?"谢明渊俯身细看,"可先帝驾崩前三月,便已口谕传位给景珩。"
林小满将纸页对着烛火,看见纤维里渗着极淡的墨痕——是被水洗过又重新誊抄的痕迹。"有人改了遗诏。"她指尖掐进掌心,"原诏说'以贤继统',被改成了'传位于景珩'。
而赵延龄......"
"替先帝拟遗诏的正是他。"谢明渊接话,声音冷得像北疆的雪,"当年他是东宫詹事,最得先帝信任。"
林小满突然站起来,木盒"咚"地磕在桌角。"柳青,去叫王六。"她转身对谢明渊道,"我要把这匣子的副本送到张御史府上。
他与赵延龄争了十年,最恨有人篡改圣喻。"
王六领命时,月上柳梢。
林小满站在廊下看他的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直到拐过影壁才收回视线。
谢明渊递来件狐皮斗篷,毛边扫过她后颈:"你猜张御史会怎么做?"
"他会连夜看折子。"林小满裹紧斗篷,望着天边的星子,"然后拍案而起,找十三个御史联名上书——他要的不是扳倒赵延龄,是要争个'清流派'的名。"
第二日早朝的钟鼓声比往日更响。
林小满站在丹墀下,望着金銮殿的飞檐被朝霞染成赤金。
谢明渊的朝服在她身侧翻起暗纹,像流动的墨色河流。
"启奏陛下!"张御史的声音撞破殿内的沉默,"臣等查获一道可疑遗诏抄本,与赵大人所存版本大相径庭!"
丹陛上,萧景珩的手指在龙案上敲了敲:"呈上来。"
林小满看见赵延龄的官靴尖在青石板上蹭了蹭。
这位礼部侍郎往日总爱穿枣红云头靴,今日却换了双素色的——许是昨夜没睡好。
"此乃奸人伪造!"赵延龄突然拔高声音,"先帝遗诏原件存于臣私宅暗格,臣愿当堂呈送!"
林小满垂在袖中的手掐紧帕子。
她早派李婉儿去了赵府——那姑娘腰肢细得像柳枝,翻墙时连瓦都没碰响。
此刻她能想象李婉儿猫着腰钻进后园假山洞,用银簪挑开暗格锁簧的模样。
退朝时,日头已过三竿。
周远山在御道旁截住林小满,广袖里露出半卷账册:"夫人给的东西,臣已整理成《东宫往迹录》。
北狄的马票、谢崇山的银钱流水......"他推了推金丝眼镜,"足够让赵延龄掉三层皮。"
"辛苦周大人。"林小满接过账册,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痕——定是连夜赶出来的。
她望着周远山泛青的眼尾,忽然想起北疆寒石村的冬夜,村民们也是这样点着松明子修水渠。
深夜的赵府像座黑黢黢的山。
韩立的佩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带着二十个带刀侍卫撞开角门时,林小满站在影壁后,看着门房的灯笼"啪"地摔在地上。
"搜地窖!"韩立的声音震得瓦上积雪簌簌落下。
林小满裹紧斗篷跟进去。
地窖的潮气裹着霉味扑来,她看见陈砚举着火把,在墙角的青石板上敲了敲——"空的"。
两个侍卫搬开石板,下面露出个三尺见方的暗格,里面躺着个檀木匣,匣面的玉玺印在火光里红得刺眼。
"这是先帝遗诏原件。"赵延龄被押着跪在地窖口,声音里带着哭腔,"臣替陛下保管......"
"保管?"林小满蹲下来,指尖抚过玉玺印,"先帝驾崩当日,玉玺便由内监局封存。"她转头看向陈砚,"比对笔迹。"
陈砚从袖中取出个铜镇纸,压在遗诏原件上。
林小满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赵大人的仿冒功夫不错。"陈砚抬头,"但先帝写'珩'字时,最后一竖总要顿半分。"他指着纸页,"这里太利了。"
赵延龄突然瘫在地上,官帽滚进墙角的水洼里。
林小满站起身,靴底碾过片碎瓷——是刚才侍卫撞门时摔碎的茶盏。
她望着赵延龄灰白的鬓角,忽然想起寒石村老猎户说过的话:"最凶的狼,临死前眼睛最亮。"
宫城的更鼓敲过三更。
林小满站在谢府后园的梅树下,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宫灯。
谢明渊的披风落在她肩头,还带着他身上的松香。
"该让陛下看清,谁才是真正的威胁。"她对着夜色轻声说。
风卷着梅香扑进鼻腔,她想起萧景珩昨日看遗诏时的眼神——那不是震惊,是早有预料的冷。
墙外接官亭的梆子响了。
林小满转身往回走,靴底踩碎满地月光。
她知道,明日的早朝不会平静——但此刻,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寒石村春溪破冰时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