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节第三次呕出黑血时,云娘的铜铃正悬在他耳畔三寸。
这是他瘫在驿站暖阁的第三日。
太医院派来的老医正前日便摇着头退了,说这"寒厥症"来得邪性,连脉息都乱成一团麻。
可云娘来了,裹着月白棉袍,袖中铜铃轻晃,叮咚声像根细针,扎破了他混沌的意识。
"满......渊......"
两个音节从喉咙里滚出来时,李元节自己都惊得发抖。
他望着守在床前的小吏,对方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这哑巴钦差竟开口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未到晌午便飞遍十三村。
林小满正在药庐配驱寒膏,李婶掀帘进来时,眉梢都带着笑:"满丫头,驿站那边传信,李大人开口说了'满渊'!"
研钵在石案上发出轻响。
林小满的手指顿了顿,药杵在朱砂粉里压出个浅坑。
她垂眼望着自己沾着药渍的袖口,嘴角慢慢勾起来——这是她要的"天意"。
前日让老妇送的那筐苦荞,银针验出的黑,是毒;今日李元节吐出的"满渊",是更毒的药引。
"去厨房,"她对李婶道,"把前日晒的党参黄芪拿出来,熬五锅参汤。"又补了句,"让张大胆家的闺女刻碗底。"
李婶会意,转身时撞翻了门边的药篓,几株麻黄骨碌碌滚到林小满脚边。
她弯腰捡起,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茎秆——这麻黄能发汗,能破局,和人心一个道理。
驿站里,李元节盯着案上那五碗参汤,碗底的刻字在热气里若隐若现:"舌虽未开,心已知罪。"他攥着汤碗的手青筋暴起,腕骨撞得瓷片叮当响。
前日被村民围堵时的屈辱,此刻全化作火,从喉咙烧到眼睛。
他抓起案头那本被自己攥皱的账册,想撕个粉碎,可指尖刚碰到纸页,便见一片焦黑的字迹从纸背渗出来——是江南盐税的数目,是谢崇山旧部的密信,是他亲手批的"虚税"二字。
"不可能......"他嘶声喘着,炭笔在掌心硌出红印。
这些东西早该在江南私宅的火盆里化成灰了,怎么会......他突然想起半月前那个穿青布衫的游商,说要收药材换笔墨。
当时他挥挥手让随从打发了,可游商走时看他的眼神......李元节浑身发冷,炭笔"啪"地掉在地上,在青砖上划出条歪斜的线。
"嗬嗬......"他张着嘴,想骂"污蔑",喉咙里却只漏出气声。
同日未时,旧矿井口的石磨台被擦得锃亮。
林小满踩着结霜的草垛上台时,十三村的民代早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谢明渊立在她身侧,玄色大氅沾着晨露,手里攥着本《巡防日志》——这是她教村民用炭笔速记的,字迹歪扭却清晰。
"今日立言台,"林小满的声音裹着北风,"官不来,民自管;印不授,约自立。"她转身指向井边新立的木柱,黄麻布卷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有冤的击鼓,有议的登阶,这章程十三条,是咱十三村的命。"
第一声鼓响震得霜花簌簌落。
张老汉柱着拐杖上台,裤脚还沾着泥:"李大人的亲兵前日抢了我家牛!
说北疆人不配治田!"
谢明渊翻开日志,指尖划过炭笔字:"十月初九,寅时三刻,亲兵王五牵走黄母牛。"他抬眼看向缩在角落的小吏,"王七,你那日当值,可记得?"
小吏的脸白得像雪,额角的汗珠子砸在地上:"大人说......北疆人只配种苦荞,不配养牛......"
台下炸开骂声。
林小满望着人群里攥紧拳头的张大胆,望着抱着娃掉眼泪的李婶,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展开黄麻卷,火漆在日光下泛着暗红:"从今日起,这卷上的字,比官印金贵。"
夜漏三更时,云娘的铜铃在荒庙石阶上敲出清响。
她盘坐在蒲团上,袖中铜铃随着手腕摆动,声波像蛛网般漫向十里外的驿站。
李元节突然从床上弹起,冷汗浸透中衣——他看见自己在江南私宅烧账本,火焰里却窜出谢家祖祠的牌位;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响,是谢明渊咳血的闷哼,是流放路上老妇的呜咽,是寒骨散溶入酒坛的轻响。
"我饮寒骨散,你吃民脂膏,谁更该死?"
他抓起炭笔,在墙上划出歪扭的字:"矿中有井,井下有碑......"笔锋突然顿住,喉头一甜,黑血溅在"碑"字上,晕开团狰狞的花。
荒庙里,云娘收了铜铃,对暗处道:"他说了第一句真话。"
暗处传来谢明渊的声音:"辛苦云娘了。"
"该谢的是林姑娘,"云娘轻笑,"她早算到,这哑官的舌头,得用他自己的罪孽来撬。"
次日清晨,张大胆扛着猎枪巡井时,突然喊出声。
十三村的人闻声赶来,只见旧矿井口立着块新石碑,青灰色的石面光溜溜的,没字,没名,却布满抓痕——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交缠在一起,竟隐隐显出"满"字的轮廓。
井下传来"咚、咚"的凿石声,像有人在黑暗里,一笔一画刻着什么。
张大胆蹲下身,用指腹蹭了蹭石面上的抓痕,转头对围过来的村民道:"这石头......像是夜里刚刻的。"
李婶望着那轮廓,突然红了眼:"像小满的'满'。"
风卷着苦荞香掠过井口,石碑上的抓痕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井下的凿石声仍在继续,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应和着什么未说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