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李元节的八抬大轿帘上,他隔着锦缎都能听见外头的动静——百姓们举着分红簿子,像模像样地排成两列,粗布衣裳上沾着草屑,却把本子捂在胸口,倒像是捧着圣旨。
"大人,到村口了。"外间随从掀开轿帘,冷风灌进来,李元节皱了皱眉,扶着鎏金护甲下了轿。
他望着这些黑黢黢的脑袋,嘴角扯出个笑,余光却扫过最前头那面褪色的"共耕共命约"碑——上头刻满名字,深的浅的,新的旧的,像道刺扎在他眼皮上。
"草民见过大人。"赵五婆颤巍巍走上前,怀里抱个粗陶筐,"这是药田首产的苦荞,专供'药引'之家的。"
李元节捏起一粒,米身黑瘦如炭,指腹蹭过还沾着土腥气。
他垂眸掩住眼里的嫌恶,嘴上却道:"难为老人家记挂。"转身将筐子递给随从,袖中指尖在掌心掐了道印子——北疆穷成这样,倒会装模作样。
林小满在村尾药庐里听见铜锣响时,正往炭盆里添松枝。
阿秀掀帘进来,鬓角沾着雪:"主母,李大人的仪仗过了西桥,赵五婆按您说的,把苦荞送了。"
她拨了拨炭块,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案头《北疆农事志》泛着暖光。"去把老周头喊来。"她指尖点着书页最后一行"农政要整,先整人心","让他带十三村的户长,申时到旧矿遗址碰头。"
阿秀应了声要走,又回头:"您真不去迎?"
"迎什么?"林小满拾起案头的炭笔,在账本边画了道圈,"他要的是官印,我给的是人心。"她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药架,想起前日谢明渊离京时塞给她的《农政总册》,墨香还裹着京郊的梅香,"他说'农卿要替百姓当',当喉舌,就得让百姓先学会发声。"
申时的旧矿遗址风更大,石台上结了层薄冰。
林小满踩着冻硬的荒草上台时,底下十三村的户长已经到齐——老周家的瘸腿儿子扶着他,李婶攥着孙女的手,连最北边的猎户张大胆都背着猎枪来了,枪杆上还挂着半块兽皮。
"今日请大家来,是商量件大事。"林小满扯开嗓子,北风卷着她的话往四野里跑,"朝廷派了李大人来整顿农政,说要收咱们的私田归官屯。"底下嗡地炸开,张大胆把猎枪往地上一杵:"归官屯?
前年官屯的粮都喂了耗子!"
"别急。"林小满抬手压了压,从怀里掏出本账册,"我这儿有近三年的药材账——总利四十七万两,修了八条渠,建了五间塾,养着三十七户孤老。"她翻开账页,炭笔速记的数字密密麻麻,"每笔支出都记着经手人,李大人要是查,尽管来。"
人群里有人踮脚张望,老周头眯着眼睛喊:"小满丫头,这账能当饭吃?"
"当不了饭。"林小满笑了,"但能当理。"她从怀里摸出叠纸,"我想请每村推举个民代,往后粮税怎么交,药市怎么管,水利怎么修,咱们自己议,自己定。"她把纸往石台上一铺,"愿意的,就签这个《北疆共治约》。"
李元节是在亥时发现不对的。
驿站的烛火跳了三跳,他捏着账本的手突然发沉,眼前的数字开始重影。"混账!"他拍桌,墨汁溅在"修渠银三千两"那行,却见墨迹晕开处浮出一行小字:"你吃的米,可是干净的?"
他猛地想起那筐苦荞,喉间泛起酸水。"来人!"他踉跄着撞翻椅子,"把那筐苦荞拿过来!"随从跌跌撞撞捧来,他抓起一粒咬碎——舌尖先是苦,接着麻,像被蜂子蛰了。"找稳婆!"他扯着领口,冷汗浸透中衣,"快找稳婆来验毒!"
验毒的银针扎进苦荞时,针尖瞬间变黑。
李元节瘫在椅子上,盯着那抹黑,突然想起今日在村口,林小满没露面,只让个老妇送了筐米。
他攥紧账本,纸页边缘刺得掌心生疼——原来从他入村第一步,就踩进了陷阱。
第二日卯时,李元节带着衙役冲进药庐时,外头已经围了两圈人。
老周头杵着拐杖挡在门口,身后是抱着娃的李婶,背着猎枪的张大胆,还有举着分红簿的妇人们。
"让开!"衙役挥着水火棍,张大胆把猎枪一抬:"你敢动她,我这枪子儿可不长眼。"
林小满从人群里走出来,发梢沾着霜,却站得笔直:"李大人要抓人?
不如先听听百姓的话。"她登上石磨搭的高台,北风掀起她的衣襟,"你们要官印,我要活命。
今日,十三村民代共签《北疆共治约》——自设粮仓,自管药局,不纳虚税,不迎贪官!"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老周头颤巍巍签了名,李婶按了个红指印,张大胆的猎枪"砰"地打向天空。
李元节望着那叠按满指印的纸,太阳穴突突直跳,正欲发作,忽闻马蹄声如雷——谢明渊披着玄色大氅,从官道上疾驰而来,手里举着张纸。
"谢某已非谢家人。"他跳下马,将那张纸投入火盆,"这地儿,也不是谁的任宰之土。"火舌舔着休书,他又摸出个陶罐,"户部的印绶,我替大人收着。"说罢,他走到旧矿井边,手一松,陶罐"咚"地沉了下去。
李元节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扶住墙才没栽倒。
他望着人群里林小满的侧影,又看向谢明渊,喉间像塞了团棉花,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两口黑血。
三日后,京城传来消息:户部左侍郎李元节突患"寒厥症",口不能言,手不能书。
太医院的老医正捋着胡子直摇头,说这病来得蹊跷,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直到云娘奉诏入宫,袖中铜铃轻摇,李元节突然浑身剧震,喉咙里滚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满......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