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庆历三百一十六年，异族野蛮入侵，西庆皇帝被斩，皇室仓皇南迁，于南疆建立东庆王朝。西庆亡，东庆兴。
南疆炎热，顶着大太阳赶路更是要命，乌泱泱的流民队伍里总有人掉队。掉队的结果就是被抛弃，然后被活活饿死。
太阳挂在梢头，一刻也不停的榨取着水分，带队人光着膀子，抿着干裂的嘴唇，手里拄着一根木棍，木棍上挂着一个水袋。他抬眼看了看烈日，又失望的低下头继续赶路，这里许久不下雨，河流也没见几条，真是折磨赶路人。
身后的人亦步亦趋，一个个灰头土脸，眼里的渴望片刻不得消停。像他们这样的可怜人还有很多，北方的家园被毁，土地被占，但是他们又是幸运的，因为不在队伍里的人基本都成了异族的刀下亡魂。
宋景行佝偻着身子，踩着破布鞋，一步一晃悠得跟着队伍挪动。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闷响，又有人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老者爬跪在地，干枯的臂膀强行撑起半个身子，但是晃悠了几下又重重的摔落原地，他太久未进食了。他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心里越发着急，嘴上哼唧着想引人注意。
有人施舍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但是很快将头撇开，这是基本没有帮忙的意思。乱世之中，苟延残喘的活下去都是奢望，谁还能分出半点力气去给一个不相干的老人。
宋景行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水壶，无力的咧了咧干涸的嘴唇，忽地将水壶挂在脖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转身走出了队伍。
没错，他动了恻隐之心，更准确的说是自暴自弃更合适。
“老人家，我背您。”
宋景行蹲在老者面前，将他的拐杖拿过，却意外的发现老人的水壶里竟然还有水。
看见他，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顿时间迸射出了光芒，他边道谢边攀爬上年轻人的肩膀。
老者的体重轻飘飘的，背起来倒也不费事，只是要跟上队伍就得费点力气。
“小伙子真是个好人，你肯背我这个老不死的以后一定会有好报，如果不嫌弃，这里还有半壶水。”
他夸人的时候带着些许字斟句酌的味道，说着就取过拐杖上的水壶，拧开。
年轻人也不推辞，索性放下老者，仰首痛饮一大口，然后拧紧盖子继续赶路。
或许是看他人老实，老者也不在意面前的人有些闷葫芦，一路上话多了起来。
“你看远处的山，那是玉迦山。”
宋景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有一座翠绿的山，和他这里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里一定有人家。
“我看你年轻力壮人又好，且告诉你一个生存之道。等到了山脚你便跟着腰带绣着狐狸头的人上山，玉迦山是个大门派，虽然说不收异姓弟子，但是每次都有几个例外的，你可以试试运气，不成了还能在那里找个伺候人的活计。”
他对玉迦山并不陌生，是西庆王朝第一大山，也是司姓族人的盘踞之地。条例极多，门禁森严，只知道他们收同姓弟子，却从未听过招收外姓弟子。
“这您是从何得知的？”
老者嘿嘿一笑，娓娓开口。
“我那不孝子正好是玉迦山外姓弟子，我这次就是投奔他来的。”
宋景行心中了然，看来还真是有谱的事儿，可转念一想，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左右不过是个废人。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你父母尚在人世？”
一说到这，宋景行略好的心情瞬间被锤入谷底，这老头真是精准踩雷。
宋景行缓了缓想把他丢下去的情绪，就听见闷闷的声音：“死了，都死了。”
背上的人身体一僵，闭住了嘴，仅凭短短五个字他基本已经知道了始末。人命如草芥，再加上宋景行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父母也肯定正值壮年，既然没有与他一道南迁，十有八九是为了保护爱子而丧命异族刀下。
老者寻思一会，觉得还是有必要鼓励下这个好小伙，于是说：“逝者已矣，我看你前途无量，一定要坚强。”
语毕，就看着宋景行的后脑勺默不作声，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宋景行心里自嘲，前途无量，也就是别人安慰自己，他心里可是清楚得很，打小就不学无术，上课捣蛋，武术废材，无论是文武他都不行。想到父母被杀时自己却只是个拖后腿的累赘，他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学习武功，起码还能保护自己和家人啊。
前十几年里的一幕幕涌上眼前，他遛鸟、他逛青楼、他欺负老师、他考零分、他在练武时偷摸出去玩……
为什么记忆里他一件正经事都没做！
沉浸在痛苦回忆里的宋景行目光发狠的盯着前方，脖颈上青筋爆凸，牙齿咬的紧紧的。自己极端无能这个判断笼罩在心头，这导致他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只敢暗戳戳的骂自己打自己责怪自己。
这次他本就不打算求生，国破家亡，苟活于世于他而言只是在一遍遍提醒他自己就是个废物。但是父母的临终遗言却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能轻生，索性他就随便活着吧。
帮助身上的老者也算是帮自己和家人积积阴福！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打断了宋景行的神游，原来是到了目的地。
“小伙子，你把我放在那个石碑旁，我这有点钱，你拿去给咱俩买点吃食。”
老者靠着石碑，颤巍巍的从怀里摸出几文钱交给宋景行。
他愣了愣，没想到老者这么信任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怕被劫了去。不过他倒也没矫情，安顿好老者就接过钱，转身走向集市。
玉迦山还挺大，集市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不敢耽搁，随便找了家面饼铺子买了点面饼就匆匆往回赶。
街道上蛰伏着不少流民，看来有几波队伍先他们抵达，一个个在路边横七竖八的躺着，眼珠子却滴溜溜的打转，放肆的打量着过往人群的荷包，惹得有些胆小的女人捂着荷包快步离去。
越往回走宋景行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跳得越厉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他揣着面饼越走越快，等到了石碑旁瞬间愣住。
一共三个流民，其中一个脸上还被烙铁烫了一个“罪”字，此刻他正拎着老者的衣领骂骂咧咧的。
“他妈的钱放哪儿了！给老子拿出来！”
宋景行顿时气急，脑子里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他顺手抄起一旁的拐杖，往领头人的背后就是一棍子，疼痛让他猛地松开了手，老者也连带着被推搡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小伙子，他们要抢钱！”
宋景行冲老者点了点头，算是安抚。
“哪个不长眼的敢打老子，给我弄死他。”
话音刚落，三个人就扑了上来，宋景行慌忙用拐杖拍开一人，却一下被后面的人牵制住，肚子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
“我当什么人，原来中看不中用啊。给老子摁住他。”
宋景行摸了摸嘴角的血迹，暗道疼痛，脚底下抹油想躲开，手上挥舞着拐杖吓退二人。
领头人嘴上开骂，一怂恿二人继续飞扑过来，一个人拽住拐棍一头，用力一拽他便感觉脚底下脱了力。
好大的蛮力！
反应过来时，拐棍早已被夺了去。另外一人抓住机会，凶狠地挥拳砸来，宋景行虽奋力抵抗，终究还是被揍趴在地，浑身不得动弹。
他还是太弱了，本以为自己的功夫应付异族士兵不成，应付流民应该尚可，但是却事与愿违。他不甘心的瞪着那人，眼睛里满含愤怒。然而一只脚却适时地将他的自尊踩碎，那只脚狠狠的踩住他的脑袋，并且碾压了几下。
“哈哈哈，他现在像不像一条丧家犬？”
那人以为他们二人是父子，打了人家儿子便想出言羞辱几句以解一棍之恨。
踩着踩着就没了意思，领头人松开了脚，却娴熟地从腿上解下一把匕首，然后缓缓走向出气艰难的人。
凶相毕露之际，他将匕首扎进老人的大腿，这一刀把他几乎丢失的魂魄吓了个醒，引得他惨叫连连。
“喂，戏看的差不多了，该交钱了。”
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哆嗦了几下嘴皮，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领头人一看，急了，干脆自己摸着找钱。
手指伸进他怀中，上下一探，夹出了一个老旧的荷包，这是他的的全部家当，现在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领头人满意的笑了笑，却并没有起身。
宋景行看他目的达到，刚想挣扎着开口让他收手，眼前却闪过喷涌的血水，他竟然杀了人。
老人喉咙处插着一把匕首，凶手将匕首抽出，在死人的衣服上擦了擦，遂起身离开。经过宋景行的时候他挥手示意，二人便将他从地上架起。
“给你留条命埋死人。”
他用杀过人的匕首拍了宋景行煞白的脸颊，说罢就领着小弟大摇大摆的离开了现场。
宋景行被他们随手丢开，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体，他轻轻地走近，低垂着头，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那还在流血的尸体，宽大的袖口微微颤抖，隐约从里面传出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浑身颤抖。
有那么几个瞬间，眼前的尸体和父母被砍杀时倒地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他仿佛看见了那群高高在上的士兵是如何挥舞着砍刀，像砍西瓜一样的将父母的头颅砍下。
他们杀人后罪恶的笑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的父母，以及躲在草丛深处没用的自己。
一滴滴热泪滴落在已凉的尸体上，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赤红着双目，双臂无力的垂落在身体两侧。
宋景行内心混乱至极，他想报仇，却认定了自己是个废物。他有对虚度岁月的不甘心，但更有想要手刃仇人的冲动。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而他在啃食了数月痛苦绝望之后走向了后者。
“此仇不报，枉为人！”
宋景行默默地闭上了双眼，亲自在自己的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老者的话盘旋在脑海里，玉迦山此行成功或失败他必须试一试，烂命一条，最好能发挥它的用处，宋景行心中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