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栏的伤员营地不同于内栏,篝火映照下人影忙碌。帐内皆是伤患低吟 痛语声,晚风里血腥味和药草味混杂沁入鼻息,实在不好闻。元珍熙睡意完全清醒,她到底是长在苦村的穷孩子,不娇贵,忙里忙外得心应手比之军医小厮丝毫不差。
“多谢公子。”珍熙把药端给一位腹部受伤捆绑的士兵时,士兵又惊又喜差点要跪下磕头。珍熙忙拉住他,不好意思道:“该是我谢过诸位才对,为了北燕和百姓,你们受苦了。”
“公子仁慈,铲除殷帝暴政还北燕元姓,我等无怨无悔!”士兵扬声,其余的伤患闻言皆数一鼓作气精神万分。珍熙心里不知为何感觉小火苗噌噌往上冒,没来由觉得有股振奋感,做起事来愈发充满干劲。
将到卯时,才歇息下来,一身衣袍沾上鲜红也没顾及,揉着后颈往帐外木凳上坐。
“累坏了吧。”
苏贺月将一盏温茶递给她,又掏出一方干净方帕替她轻轻擦拭左脸上溅到的血迹。珍熙下意识伸手去摸脸,摇头:“这天下打下来也是沾着血的,那些战死的将士也是有家眷妻小的吧。”
他敛睫将目光投向渐有微亮的东际,嗓音轻柔又似无奈,“从来城楼之下累累白骨,皇座之下亲缘浅薄。对于他们而言,若非明君当世,不光是他们或许更多的无辜百姓的性命都会被抹掉。你一定没见过鲜血漫宫,掖池化骨的场景。”
她的确没见过,也不敢想象那画面,该是极痛苦又渗人的,因苏贺月的脸颊原本的温柔收敛化冷。珍熙捧着茶喝了一口,茶水滑入咽喉,苏贺月转头恢复一脸温柔,笑着说:“回去歇息吧。”
珍熙点了点头,将茶盏搁在一边,往内栏走。
她是真累了,一刻没消停得忙碌,回到营帐衣服都没换顾不得身上的味道就往床上倒,没半会儿就睡过去。再醒来时,珍熙是翻身滚下床榻惊醒的。她睡像一向不太好,这一摔尾骨背脊疼得厉害,她呜咽一声眯着惺忪睡眼揉屁股,爬回床上还要睡。眼睛闭起又赫然睁开,果然没瞧错,简易屏风之后坐着一个人,不动不语却还是能轻易感觉到那股强烈压迫气息。
珍熙趿着鞋,跑过去,脑袋一紧。
“将军。”珍熙呵呵笑着问安。
霍衍光看她一身衣裳血珠飞溅,不禁皱眉,“你干什么了?”
珍熙最怕他冷笑和皱眉,立马狗腿得拎起茶壶给他添茶,“昨晚不是没睡不着吗,就瞎逛了圈,帮苏参将一起给伤患将士包扎煎药。您怎么突然清早就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清早?早就日上三竿,全军今日欲拔营抵达商阳燕宫,都在等着你。”霍衍光眸光严厉瞪她。这就奇怪了,既然如此怎地不叫醒他,还劳驾他纡尊降贵等在这儿?珍熙正要问,他像是什么都知道,站起身满脸鄙夷道:“睡相差、呼噜又大,元珍熙,你还真是一睡着雷打不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醒。”
敢情,在这里等着她醒,就是为了数落她?
锦瑟来伺候更衣洗漱,等出来,果然营外早已军队准装待发。霍衍光坐在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墨袍宽衣,宫绦垂在袍缘璎珞随风轻晃。他的目光永远像刀子,看得人发麻又恐惧,倒是一旁青衣广袖,玉簪绾发的苏贺月总温柔款款。
珍熙不敢耽搁,麻溜得钻入马车里,有人高呼“启程”,马蹄士卒步履之声轰隆而起。这一路去往商阳路途稍显崎岖,等关口一到便平缓非常。城门早就大开,段敏等人在外接应。
珍熙嚼着嘴里的豆干,撩帘望,商阳城的街道很宽阔,青瓦白石堆起而建的房屋,茶楼酒馆、小巷深院。满街百姓皆匍匐在地,脑袋泥下去,形容恭敬又畏惧。
“我曾听说,商阳城本是很热闹的。”珍熙抿唇不解。
锦瑟说:“暴君一去,新君来,对于他们而言好坏未知,心怀畏惧是必然的。”
“我会待他们好的,兄长若是在也是一样的。”珍熙望着那群妇孺老辈,鼻头一酸不禁想起哀民村的村民。锦瑟在一边笑着点头,脑袋也往前探了探,告诉她,“快到了。”
话落,也不顾珍熙好奇还要张望直接将帘子往下拉,“奴婢放肆,但没入宫门前公子还是不要看为好。”
“为什么?”
她只摇头,说:“太残酷。”
珍熙不知道太残酷指的是什么,但倘若她没听忠告继续看下去,便可见高耸宫门前三道大门上分别悬着数颗尚在滴着鲜血的人头,那些都是兵败不服的将士和逆臣奸宦的。马车经过时,有一滴血恰好落在车顶,晕开半点墨红。
马车又走了会儿,才停下。
锦瑟最先下去,撩帘搀她下车。珍熙站稳脚跟举头望去,偌大的广场,中央地砖绘着墨龙云盘图案,每一块砖似乎都是认真清洗过的,特别干净连砖缝里都没有一丝污垢。遥遥黒木大柱雕刻成兽分别伫立旁,好似捍卫底下的宽阔玉台阶,官道规整,帝道繁华汉白玉精致雕刻九龙戏珠图腾,震慑大朝贺宝殿。燕宫的楼宇错落有致,恢弘巍峨,琉璃碧瓦灰墙红门,脊兽形容凶煞嗔目辟邪震煞。
这就是,原本的家吗?
珍熙实在无法想象,原来这是自己的家,母亲父皇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锦瑟按照早前霍衍光的吩咐,带着珍熙往后庭走,住一座景致大殿,殿外假山流水,宫灯草绿。殿门长廊乌木露台上规矩站着一整排的宫女太监,清一色的素黄嫩绿和蓝衣福团绣的。
“奴才参见公子,公子金安贵体。”一见珍熙,立刻跪地叩首问安。
珍熙笑着说:“起来吧。”
那些宫女太监谢过恩,站起身却神色胆战。锦瑟不悦地皱眉,“都还愣着做什么?去替公子安顿整理。”
“是。”众人一听赶紧活动起来。
珍熙昂头望着殿上高悬的匾额,乾承殿三字落笔刚硬飞舞,不禁道:“这里可真大。”
“历位君王的寝殿,自然是大的。”锦瑟笑着进殿替她张罗东西,珍熙琢磨着这句话,想到父皇……曾经也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