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小姐跳舞,当真还要得斗智斗勇啊。」
我皮笑肉不笑,搭在他肩上的手下了狠劲,看到他渐渐变了脸色,才终于笑出声来。
1935年的南京的夏夜依然眷恋,而岳麓山下的新校舍早已动工,张远清动身前往长沙的日子提上日程,相见时难别亦难,孟婉青决定,在冬季来临前尽快将婚事定下来。
婚礼在两家商议下敲定,我曾亲手送给孟婉青人生中第一条学生裙,而挚友今生唯一的嫁裙也该是由我亲手交给她才算圆满。
确定了婚期后,孟婉青便回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
我的学校生活变得单调,窗外的法国梧桐叶悄悄地泛了黄,直到长江路,那座有重兵把守的院落骤然响起三声枪响,打破了沉寂已久的南京的冬天。
当夜行刺者与协助他逃跑的学生双双被捕,此事瞬间引来了爱国学生们的愤慨之情,学生们自发组织队伍到街上游行喊话,在那样振奋激昂的情境之下,我毅然投身其中。
大家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要求释放被抓的学生。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控制了局面,我在挤的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人群中,远远的望见孟良辰自军车上下来,身姿挺拔,如一颗独立山山巅的苍松。
那是我第一次切实认识到他背负的身份。有的同学大声啐了一口,遭到孟良辰的副官用枪托狠击腹部。
「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国家培养你们却并不代表能容忍你们放肆行事!」
我和同学们一起辅助那位受伤的男生,有人愤慨道
「难道我们应该像你们一样无所作为?甚至等着夹道欢迎侵略者进城的那天吗?」
大家的情绪猛然被点燃,士兵们用枪指着学生们的脑袋,将一个一个托上压送往警局的军车。孟良辰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只镇定自若的观摩着现场的一切。
一片混战之中,我的手臂被人拉住,转头看见孟良辰微怒的面孔,我毫不犹豫的甩开他的手,挺身脊背,艰难地跨上了那辆我应该做上去的军车。
我在警局大牢里足足呆了一夜,清晨时分,张远清和孟婉青来把我保释了出去。
车子停在弄堂下,下车的第一时间我就看见了孟良辰微驼着背站在那抽烟,我们两个人沉默相视,隔壁老虎天窗隐隐传来,悉悉碎碎早起的响声。
他踩灭烟头,开口道「怪我无所作为,还是怪我伤了你的革命战友?」
我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上台阶,他仍在继续说
「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什么吗?不惜一切代价驱散闹事的学生。」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孟良辰的目光沉沉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但我希望你永远不必卷入这场纷争,永远。」
说完那些话之后,孟良辰便再没有出现过我的世界里。
婚期将至,收到嫁裙的孟婉青在客厅里面试穿。许久未见的人从外头回来见女士们都一幅喜上眉梢的样子,一片脱去外套,一边自顾自的坐到了我的身旁。
他坦然自若地和众姐妹交谈着,暗地里却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我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想抽出来,奈何敌不过孟良辰的手劲,我挣扎了几下,也只好作罢。
那是1935年圣诞节到来前,我见孟良辰的最后一面。
动荡时期,整座南京城仿佛都笼罩于阴霾之下,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我站在窗边,悄悄观察了许久,也不见那辆熟悉的军车出现。
那位协助刺杀者逃跑的学生被审讯后,洗脱了同党嫌疑,我被母亲勒令禁足三日,万般无奈之下,我找了个由头与孟晚青一到学习女工和茶道,却听她促狭的道
「我四哥可是最钟爱碧螺春。」
孟良辰消失不见的时日,听闻他因公前往上海,又辗转进京,再见时已是孟婉青与张远清大婚之日,而那天碰巧,一是金陵一年一度的秦淮灯会。
我穿着那一条我与母亲共同完成的贡蓝戈丝旗袍站在孟婉青的身边,带到拍合照的时候,孟良辰才方姗姗来迟。
只一眼,他便锁定了因醉酒而面色酡红的我,毫不避讳的挪到了我的身边站定,我微微低头,当年南京一家报社的年轻记者用相机记录下了这温情的一幕。
礼成之后,大家纷纷奔向喧闹的秦淮河畔,十里秦淮,张灯结彩,我在孟良辰身侧漫步,走过瞻园,走过白鹭洲。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仿佛复刻了六朝古都时的盛世繁华,悬挂着的花灯的画舫从桥下驶过,顽童点燃炮仗「噼里啪啦」惊了行人。
我小声低呼捂着耳朵躲到了边上,孟良辰一手揽住了我的肩,将我带进怀中,不禁低头笑了。
我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桥对岸的长廊里,有人在猜灯谜,我跃跃欲试。
谁知道身后的人像是故意似的?扯了一下我盘好的发髻。我恼怒的回瞪了他一眼,他饶有兴味的指指脚下近在咫尺的古桥,信口道
「传说只有永结连理的男女才能一起走过这座同心桥,破坏了这个老规矩,可就不灵验了。」
我原本就滚烫的脸,越发烧的慌,明知他是胡诌,我确没有点破,我皱着鼻子豁出去似的牵住他微凉的手,大步走到桥中央,又蓦的甩开。
孟良辰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想起往日的种种,想起那只画眉鸟和作为补偿来到我身边的毛球。
「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我下套的?」
「你觉得呢?」
我听了他的话,果真皱眉,开始认真地回想「难不成是婉青开生日派对的那天?不会啊,那时候你对我们不闻不问……还是?也不对啊,那时候你已经去美国了……」
绚丽的烟花齐放云霄,或明忽暗的光影映在我精亮的瞳孔中,孟良辰重新牵起了我的手。
那是浩劫未至前的南京,我以为生亦于此,死亦于此的南京。孟良辰孩子气的指了指天空,在我转过来的那一刹吻了我。
出春后,张远清如约奔赴长沙,目送火车离开后,孟婉青伏在我的肩头,泣不成声。
那段时间我在铺子里帮忙时,听说南京有不少达官贵人迁移到了对岸和巴蜀之地,不安的风吹得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剑跋扈张的局势会在何时失控?
我每日都会买一份报纸,了解时事,有时碰巧孟良辰在家处理事务,我便捧来了房里的茶具,沏的一壶碧螺春。
法国梧桐上有新燕筑了巢,我呆呆地望着。孟良辰覆住我交叠的双手,我往后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忽然懂了孟婉青曾渴求的岁月静好。
临近年末,孟良辰受命返回美国。
同时,南京的军事部署也越来越严密,张远清寄来的信件时隔半月才到达孟婉青手上。她终于下定决心向家里人提出前往长沙的打算。
满城的警笛声闹得人惶惶不可终日,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母亲深夜坐在我的床畔,告知我她与父亲商量后决定,暂时关掉旗袍铺子。回昆明老家闭上一阵子。
那是1936年上海伦现的前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为了映衬悲伤的气氛。第二天,南京城的街头巷尾,细薄的初雪洒遍人间,孟良辰裹夹着风雪在夜里归来。
我抱着毛球敲开那扇门时,他正坐在窗边走神,屋里的炉子烧的暖烘烘的。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放下毛球迅速的窝进孟良辰的怀里,贪婪地汲取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梧桐树覆盖了不少白雪,我觉得这样不说话已经足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