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辰默默的用手指缠绕着我不知何时变得这样长的发。我父母的决定他应该有所耳闻。南京究竟还能平安几日?我想他再清楚不过
「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们,等家里安排妥当了,你便尽早去学校报到。」
我的神色越发愣怔起来
「既然你都已经做好了安排,那我们呢?这一别……」
后半句话梗在喉咙里,我发觉自己的眼眶温热,抿唇抬头望了一眼窗外。
孟良辰莞尔一笑,轻轻地把我搂进怀里,千言万语,最终只汇聚成了几个简单的词句对我,亦是对自己许下了一个承诺
「等时局平定了,我总归会去找你回来。」
那场来的过早的初雪,隔日便停歇了,我从外头回来时,闻见熟悉的酒香。是父亲自己酿的米酒,儿时我用筷子蘸着尝过一点觉得难喝的不行,父亲大笑着说,老来怕不是得个能喝酒的姑爷陪他喝两壶。
院子里的几棵枯树上还挂着零星的雪点,倒有几分春日鲜花,蓬勃盛开的景象。
孟良辰和我的父亲坐在树下把酒言欢。细看时发现毛球这个小家伙正舒服地缩在孟良辰的军大衣下。
母亲站在那堆满聘礼的堂屋冲着我招了招手,我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孟良辰离开的时候,傍晚的天空露出个朦胧的日影,他掏出了衣襟里的物件,放到我的手上。是他贴身佩戴的手枪,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接过后略显苦涩的笑了
「这算是给我的定情信物吗?虽然不怎么浪漫。」
他抬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你知道的,能给的我都给了。」
临走前,孟良辰帮着孟婉青说服了父母。某个清晨,孟婉青登上了开往长沙的列车,汽笛鸣响,两个女孩挥泪离别。
他给的那把枪被我藏于在枕头下,我明白他的用意,但我希望永远都不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只可惜事与愿违,我所有的不希望都不期而至了。
旗袍铺子摘下了那块历经三代的招牌,母亲又在春寒之际病倒了,离开南京的日子不得不延后。时光恍如白驹过隙,我收不到孟良辰的消息,只能守着收音机获取南京局势的报道。
我还记得浩劫来临那日南京的天气,居然明媚的不像话。
刚刚腾出的屋子,转眼便被炮弹炸毁,然而,骤雨般的空投还在继续。我与父母被困在前往码头的途中。
一片寂静中,皮鞋踢踏的声响显得格外尖锐,在对方发现我们的那一刻,双手颤抖的我扣下板机,直到被父母拉着来到码头时,我的眼神依旧空洞而迷茫。
偌大的南京巷,挤满了等待船只来解救自己的人,人人手中都紧紧攥着船票。
我抬头望着湛蓝明净的天空,我不知道这天之后历史将会如何记载南京所经历的这场巨大灾难。
船终于来了,大家都拼命推搡着向前走,登上甲板时我被绊了一脚,有人伸手及时扶住了我。
回头却看见孟良辰满是灰尘的脸,虽然丝毫不影响他五官的英俊,我却心疼的落下泪来,身后的人发出不满的叫声,孟良辰狠狠地抱紧我说
「等我……」
我不住地点着头「等你来娶我?」
「当然。」他笑了,「等我来娶你。」
人流很快,将我们两个人冲散,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不敢回头看,因为我知道身后有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孟良辰说,能给我的都已经给了,我懂他把今生的爱都给了我,可我们却生活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时代。
满载千人的船舶逐渐驶离南京巷口。我紧紧握着栏杆看着那曾经辉煌的南京城渐行渐远,船中有人唱起《秦淮景》——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
可是江南就快没有了。歌声随着声音颤抖而酸涩起来,河上响起了哀哀的哭声。
我和父母是在三天后抵达昆明的,那天的海风格外的冷,下船后我们雇了一辆马车。
报童挎着大包满大街不要命似的跑,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落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摊开一看,又迅速合了回去。
南京沦陷了。
到底还是没能够保住。
我的手死死地捂住胸口,眼泪不断的滚落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
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收到过从南京传来的任何消息。
隔年长沙临时大学迁至昆明,改称西南联合大学。
我在校门前重逢张远清夫妇。孟婉青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我欣喜地扑过去,抱住她,哽咽不止。
「春城四季无寒暑,一日落雨便成冬」
我屋前的三角梅艳丽盛放,而我等待的那个人仍旧没有来。
孟婉青握着我的手宽慰我说也许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谁都知道希望渺茫?可谁都愿意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也是这样想着,心里盼着。
如孟良辰所愿,我又回到了学校上学,在一度成为了张远清的学生。
提起与孟良辰同窗的时光和那年大华戏院那场戏,张远清哭笑不得地说
「我还纳闷,他那么不喜热闹的一个人,怎么会来当我们的电灯泡呢?后来见到你,我就明白了。」
往事回忆起来,不免总有太多遗憾,那时候的我不知道,孟良辰看我的眼神有多明亮,所以终其一生,命运让我用余下的时光来弥补那些错过。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为自己制成了一件旗袍,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嫁衣。
晚上我抚摸着那把已经没了子弹的手枪,梦里是那日在南京下分别的情景,手腕上的珠链被挣断,珠子一颗颗砸落在地。
我在睡梦中被摇醒,在一阵恍惚中看清孟婉青失去血色的脸。
我接过电报,里面附着一张黑白相片,依然是那熟悉而清冷的面容。
那个说等局势平定,便会来娶我的人。
那个说能给的都给了,却欠了我一场婚礼的人。
教堂传来哀悼的钟声,昔在金陵南,如今才真的是金陵不在了,我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终于慢慢的倒了下去。
1946年的7月31日,西南联大撤校。我独自回到了南京,找回了垂垂老矣的毛球,在巷子里开了同样一家旗袍铺子。
我的一生为许多代嫁姑娘制过旗袍,而我自己的那一件却永远尘封于柜中。
而对面那杯茶总是续了又续,却不见有人来喝。
我离世的那一晚,有人听见房子里唱了一夜周璇的《四季歌》。
倪留之际的我想着如果可以回到没有战火的1936年的冬天,回到那间红烛摇曳的弄堂旧屋,我就可以穿着这件嫁衣,与孟良辰相携手在婚书上写下
「同心同德,永结鸾俦。」
如果是这样的话,故事是否会不怎么遗憾呢?
番外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开始给她下套了。那日他在古桥上问我,准确的来说是那个她迷失在孟家花园的夏日。
我从马厩回来,经过后院的时候,看见法国梧桐树下有个熟睡的身影,跳跃的亮光照在她的侧脸上。
纤长卷翘的睫毛如蝶扑动。我甚至不想去惊扰它,只是在离开石命人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而此后那扇门便一直为她敞开着。
在婉青18岁在派对上,我远远的望着舞池中她的舞蹈。
我想起了婉青,问我为什么借后院避暑给谢家小姑娘的时候,我美名其曰的回答说「家有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后来我和好友策马而行,一眨眼的功夫从她身边而过。我心中一惊。
等我牵住缰绳回头望去,看见的是她懊恼的背影。我瞅见她的那只画眉鸟飞去,心中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