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移交给方灵渊后,宫平特地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当作方灵渊的临时办公室。此刻丁一和刘少兰正守在门口,自打段鸿山出事以来,两人连续几晚都没睡好。段鸿山杀人案的处理结果,将直接关系到这两人未来几年的事业发展。他们不可能不关心,可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丁一用胳膊肘捅了刘少兰一下,刘少兰又还了他一下。方灵渊来到办公室,看到两人的样子,便猜出了他们的来意,干脆地点破:“段鸿山已经被拘留,但是死者的身份不明,他的动机和案发过程都还不明确,警方会继续侦查。”
刘少兰和丁一追问:“段检是自首,会不会是他遇到了袭击,或者是误杀?段检失踪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出了事?他为了自保,不得已才动手?”
方灵渊打断他们:“你们是不是把‘杀人’想得太简单了?与其关心他,不如关心关心你们自己吧。”
丁一和刘少兰有点儿蒙。
方灵渊说:“不管段鸿山是出于什么原因杀的人,他现在是凶手,是犯罪者,是全武岩老百姓深恶痛绝的检察官,也是省院要详加调查的人。他杀人了,之前的举报会不会是真的,他在从检的二十年间有没有犯过罪?他作为检察官,在岗二十年,负责的案子有几百起。检察官有案件终身负责制,他犯了罪,过去处理过的案子都可能有问题,有错判误判,那些因为他的判决不满的人,也都会找过来。”
“刘少兰,你最近在准备员额检察官的考试,你不管考多高的分数,表现得多优秀,只要和段鸿山牵扯在一起,就有可能是黑检的帮凶。如果你是领导,你会启用一个有嫌疑、有污点的检察官吗?”方灵渊说得虽然狠,却无疑是现实。
刘少兰不作声了。
“还有你,丁一,你和段鸿山走得很近,还经常去他家做客,和他的家人都很熟悉,你应该知道段鸿山的秘密,甚至知道他的计划。”
丁一赶紧解释:“我真的不知道。”
方灵渊却说:“段鸿山对你很好,想提拔你,你是不是受了他的好处,才帮他隐瞒?你们是段鸿山身边最亲近的人,你们有没有协助过他,是不是他的同伙,有没有跟他一起违法违规,还帮他求情?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会立刻辞职逃走,选择另一份工作。”
丁一也不作声了。
方灵渊和二人聊完后,刘少兰便不再过问段鸿山的案子了。丁一倒是在办公室的白板上偷偷绘制李沐风案、陈婷案、段鸿山案三起案子的关系图。因为信息了解得不够多,他画得很粗糙,很多人物之间也没有连接上,但他依然在列。
方灵渊想,也许段鸿山过去就是这样教他的。
方灵渊倚在门边,开口:“其他人都避之不及,你不担心会牵连自己吗?”
丁一连忙放下笔,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三起案子之间好像有联系,捋清楚也许就能知道段检到底是故意杀人,还是正当防卫了。”
其实方灵渊早有打算,她从省检察院下来查市检察院的人,肯定会有人不满。从市检察院里选一个人出来,配合自己调查,才能挡住各种非议。她有意和刘少兰、丁一说那番话,就是想从这两个人中选出一个来。
一试就清楚了,刘少兰心思深,还是丁一更适合。于是,方灵渊暗示丁一向宫平申请当她的书记员,宫平也顺水推舟批准了。很快,丁一正式加入段鸿山一案的专案组,成了方灵渊的书记员。
面对一面墙的人物关系图,方灵渊咬着笔帽发呆。丁一在一边不敢发言,他还是有些摸不准这位“新领导”的想法。
“你觉得下一个该查谁?”
丁一上前把李沐风的名字圈出来:“李沐风。他是十四年前的杀人犯,记恨段鸿山定性自己故意杀人,害他判了四年三个月。所以,他要报复。”
方灵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欸,你今天是不是又迟到了?我看看考勤……三号、九号、十四号……这个月你已经迟到了四次。”
丁一以为方灵渊要拿这些把柄为难自己,赶紧否认:“我今天没迟到!”
“因为你总是迟到,所以今天我自然觉得你又迟到了。”
丁一正想反驳,却意识到了什么:“李沐风杀过人、犯过罪,所以我也总觉得李沐风不是好人。”
方灵渊笑了:“不只是你,我也是。可如果一直在他身上纠结,就会没完没了。”
丁一发现方灵渊平素就像一只任性的猫,盯住什么,就会无视任何环境,死咬过去,可有时,她也有着猫一样的慵懒。或许就因为像猫,她比段鸿山多了几分亲切。
丁一问:“那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查谁?”
方灵渊的目光落在白板上的一个名字上,笃定道:“陈婷。”
不知是不是错觉,丁一似乎从方灵渊的回答中听出了一丝敌意。
两人来到陈婷家楼下,丁一有些感慨,上一次和他一块来的还是他的老领导,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方灵渊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停在了陈婷家单元楼的门前。
丁一有些奇怪:“方姐,你认得路?”
丁一之前一直叫方灵渊“方检察官”,被方灵渊纠正了几次后,终于习惯叫姐了。
“我去过他们家对面,”方灵渊比出一个放光的手势来,“试手电。”
丁一恍然道:“原来是你。”
方灵渊打开了门口1403号房的信箱,里面躺着两封信用卡对账单。
“这里的信箱,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吧?”
“对,钥匙我和租户各一把。”一旁的房东回答着。
“有人跟您打听过租户吗?”
“没有,起码这半年没有。”
“你们这儿的快递一般是送到家门口,还是驿站?”
“家门口,或者就在门口的消防栓、地垫下面。这小区住的都是些老人孩子,没人偷。”
陈婷家在十四楼,方灵渊在楼下根本看不清她家的情况,更何况是在下雨天。方灵渊扬起的脸庞上不时有雨滴落下。
“你不觉得奇怪吗?”
丁一不明就里:“什么奇怪?”
“最近一直是雨季,雨会影响视线,从下面看哪户人家住什么人,基本没有可能。小区快递都是直接上门,除了快递员,其他人也很难知道她家的地址。陈婷也说过,她换了手机号和工作,每天出门都很小心。那张源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方灵渊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且,陈婷已经出走了半年,半年都平安无事,张源为什么在这时候找来?”
“有人告诉了他地址!”丁一顺着方灵渊的思路说着,他开始适应这位新领导的节奏了。
“你说的是那个第三个人吗?”方灵渊思索片刻,“陈婷声称,张源当日动手的起因,是张源怀疑芦笋不是她做的,因为她从不削皮,但偏偏案发那天,桌上的芦笋是削了皮的。一个人做菜的习惯为什么会突然变了呢?”
丁一了然:“是另一个人帮她做了饭!”
方灵渊思索着:“陈婷案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巧合,而应该是某个人的计划。”
方灵渊和丁一今天的行程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和警方约好了要带嫌疑人重返案发现场进行引导取证。
这么多天以来,陈婷一直喊着想回家,此时,她身处久违的家中,却依然没有获得自由,也没有一丝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阳台上的白裙子被连日来飞溅的雨水染得很脏,方灵渊盯着她的白裙子,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一切都让她觉得窒息,她开始颤抖。
方灵渊环顾客厅,停在刀架旁。刀架空着一格,她问陈婷:“刺死张源用的刀,是你从刀架上随便拿的?”
陈婷无声地点了下头。
丁一把带到现场的凶器递给方灵渊,方灵渊拿过来,去和刀架上的空格做比对。显然,这把刀和刀架并不匹配。
方灵渊指出:“这把刀不是这套刀具里的,是你单独买的。”
“这个我跟上一任主办检察官解释过。”
方灵渊打断她:“我知道,你想说这把刀坏了,所以你重新买了一把。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办案思路。”
“买一把新刀,就是杀人的证据吗?”陈婷的表情扭曲了,“方灵渊,你很过瘾吧……高高在上地审判我,挖开我的伤疤,一点点折磨我……”
丁一诧异,陈婷的话似乎另有深意。
方灵渊像没听见一样,告诉陈婷:“我判断的,是你的动机。你的案子有很多疑点,你和梅筝相似的口供,这把新买的刀,原本负责你案子的检察官被人举报……如果你知道什么,你现在可以说出来,也许还能从轻处罚。”
陈婷问她:“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杀害张源,主张正当防卫,是不是有人提前给你设计好的?”
陈婷眼神骤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但她最终还是说:“没有。”
方灵渊有些失望。
方灵渊让陈婷演示了当天案发的情况,尤其重点重现了案发之后陈婷的行动,反复确认时间信息。确认完毕,方灵渊让警方带走陈婷。
陈婷没有立即走,而是突然停在方灵渊面前,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方检察官,你的衣服真漂亮。”
今天方灵渊穿着妈妈给她手制的那件衬衫,她想起来,好多年前,陈婷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方灵渊几乎是逃进了洗手间,哗哗的水流声盖过了她的喘息气。
镜子里是十四年前的她,少女的短发湿漉漉的,水珠流淌到脸上,缝补过的校服也湿漉漉的。她用力拧干自己的衣服,抹了把脸。
丁一敲门的声音把方灵渊拉回了现实:“方姐,你还好吗?”
方灵渊理了理头发,把妈妈新给她裁剪好的制服整平。再看向镜子,方灵渊已经表情平静得根本看不出发生过什么。她大步迈出了洗手间,丁一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我没事。”方灵渊已然恢复了镇定。
“近日,我们发现一只海豚误入长江,正在想尽办法帮它重回大海。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它对靠近的人类还很畏惧,我们只能远远地帮助它。在附近村民的帮助下,它正逐渐往大海的方向游去……”
每天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是段鸿山在看守所里为数不多能和外界产生连接的机会。在看守所,除了新闻,什么都看不了。段鸿山坐得远,垂着头,以听为主。国家发生的大事,不同城市的大事,经济上的、政治上的……他逐渐心不在焉起来。
这条轻描淡写的环境新闻,却让段鸿山抬起了头。电视上,这只海豚正穿梭在长江滚滚潮水之中,尽管有时会被突然掀起的浪花冲击,但它总是会想方设法地躲过去,继续坚定地往海湾的方向游去。
段鸿山看得入迷了,一旁的狱友好奇起来:“你喜欢海豚?”
“我们不就像这只海豚一样吗?走错了路,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狱友笑了:“段检,我发现你这几天都会跟我们聊天开玩笑了。”
段鸿山乜了他一眼:“只不过是发现,有人跟我站在同一根钢丝上,安心了些。”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陈婷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被关在看守所的时间还不久,她却觉得像是过了半辈子。她最挣扎、最痛苦、最复杂的情绪都被闷在了监室里,让她喘不过气。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走到这一步。过去的三十多年,她很乖,成绩也不差,考上了好大学,找到了好工作,又在合适的年龄结婚生子,就像所有同龄人一样,甚至比大部分人过得还好。就因为张源打她,她逃离了张源,最后又刺了他十七刀,她的安稳人生彻底被打破了。
自由呼吸的时间太短了,陈婷又回到了监室里。窗户是封死的,她只能听到雨声,却闻不到雨后的空气。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可出去了一趟,她再也忍受
不了。
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能帮她的人。
陈婷猛地起身,朝走廊高喊:“警察同志,我想找律师!”
看守所的门开了,民警熟络地问好:“雷律师!”
来人收起伞,是雷月。她招呼道:“辛苦了,我又来了。”
“又来和段鸿山面谈?”民警正准备往男监区走。
“不,这次不是他。”
雷月才在会面室坐下,一道瘦削的身影便被领了进来。
陈婷坐下来,目光灼灼,嘴唇上干裂的伤痕清晰可见。
“我想你应该清楚,段鸿山是我的前夫,他现在也卷进了一场官司。我现在全身心都扑在他的案子上,可能腾不出心思来负责别的案子了。”雷月开门见山道。
“你要拒绝我?”
雷月耸了耸肩:“你的案子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恰好和别的案子牵扯在了一起。我想,针对你的量刑建议,这几天就会有结论了。如果你想见孩子,我可以想办法安排你在判刑后见他。”
“雷律师,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我和段检现在同在一根绳上吗?”
陈婷的话倒是引起了雷月的兴趣。她向前靠了靠,示意陈婷继续说下去。
“我为了自保,杀了我的丈夫,段检要定性我正当防卫。如果我没猜错,有人举报了段检,才引起了后面一系列事。如果我最后被判故意杀人,那段检会怎么样?”
雷月笑了笑:“大家就会认为,举报是真的,段鸿山是有意包庇你。他怕事情暴露,所以杀人灭口。”
陈婷激动地说:“但如果我真的是正当防卫,那就不一样了!段检没有做错,他也不在乎什么举报,他是无辜的。”
“你们倒是同命运了。”雷月用调侃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犹豫。
“我们是你一箭双雕的好靶子啊。”陈婷探身,渴求地盯着雷月的眼睛,“两起正当防卫案的胜诉,不能帮你在武岩的律师界再上一层楼吗?”
“你好像很了解我?我们不认识,是有谁向你说过我的事情?”
“你不该是在意这种旁枝末节的人。”
雷月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的陈婷:“那只谈主干,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和段鸿山有不正当关系吗?”
“没有。”
“那梅筝呢?”
“我不知道。都是旁枝末节。”
检察院很快收到了雷月的求情信。
尊敬的检察官:
我是陈婷涉嫌故意杀人一案的辩护律师雷月,现请求贵院对嫌疑人陈婷立即启动犯罪羁押必要性审查,对陈婷立即解除刑事强制措施,立即释放陈婷。本人作为多起正当防卫案的辩护律师,现发表如下理由:
第一,陈婷所采取的防卫行为符合特殊防卫的法律规定,对侵害人致死不负法律责任。本案中,张源持刀闯入陈婷家中杀害陈婷,是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陈婷所采取的防卫措施,针对的是正在发生的不法侵害和不法侵害者本人,完全符合刑法的规定。
第二,本案与过往反杀案比较,其发生地点、危险程度、保护的法益,更具有典型意义。本案中,张源持刀闯入他人家中,现场并无他人可以求助,危险程度更高。而不法行为侵犯的法益不只是陈婷的生命健康权,还包含住宅不受侵犯的权利,因此不法侵害上有复合型、持续性。陈婷作为独自抚养孩子的女性,面对一个持有凶器的高大男性并不占据优势,而陈婷使用的反击工具也是现场拾取,张源携带的却是预先购置的专案工具。
第三,本案侦查机关以及贵院仅是一味站在不法侵害人死亡的角度,认定嫌疑人陈婷杀人,却忽视了嫌疑人客观存在的困境,并未从防卫人员角度出发,而是苛求防卫人员在特殊时间内做出最合理的选择,该种做法严重违反法律适用。在本案中,贵院以及侦查人员应当置身案发现场,谨慎考虑,如果嫌疑人不反击,是否会被不法侵害人侵害致死?
由于本案性质特殊且群众关注度高,尤其受社会中弱势群体的关注,本案的处理将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社会对弱势群体的保护力度,因此本案更具有典型意义。法律应服务于社会的公正与进步,贵院的处理方式,将影响广大群众对法律的全新认识。希望贵院与专案人员能谨慎处理本案,为维护法律起到应有的表率作用。
此致
陈婷辩护律师
雷月
方灵渊看着手中的这封信,眉头紧皱:“说是求情信,我看这分明是糖衣炮弹。”
丁一不解:“什么意思?”
方灵渊指着信件上的内容逐条分析:“你看这信的措辞:第一点,是法理分析,不是重点;第二点,是过程辨析,也不是重点;厉害的是第三点,她开始引导检察官去感受当事人的心境,看起来是在动之以情,其实是有意识地让检察官脱离法理而陷入人性思考。人性就是一个深渊,越去观察人性,就越会激发自身的敏感脆弱。整篇求情信,重点在最后一段。她在告诉已经陷入感性的主办检察官,把前述模棱两可的案子定性成正当防卫,不仅能给检察官带来巨大的个人荣誉,还是安全的。”
方灵渊知道丁一未必能听懂,但还是要讲给他听。她不知道段鸿山平时是怎么教丁一的,但她的习惯是,让新人去理解最残酷的逻辑。
方灵渊将手中的信件收好,放进抽屉里:“帮我约个时间,和她见一面。”
雷月坐在检察院的律师会面室中。
雷月知道,这是专门用来保障律师会面权利并听取律师辩护意见的地方,换言之,这里是争取嫌疑人免予起诉的第一战线。方灵渊在这里约见她,想必是因为自己的那封信。她觉得方灵渊可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也可能是个有理想的人,但不管野心还是理想,在她看来都差不多。
从约见她的那一刻开始,方灵渊就进入了雷月的布局之中。
“我看过你的那封信了。”方灵渊看向雷月,“够狠,够毒,却通篇写满了对各方的善意。原来,你才是段鸿山最得意的徒弟。”方灵渊的眼神中没有渴求,只有凌厉的审问意味。
雷月不慌不忙地劝她:“现在疑点利益归于被告,附和疑罪从无原则。你们目前也没有进一步的证据,陈婷就是正当防卫。而且,现在这起案子由你主办,如果你突破性地定性她为正当防卫,陈婷案将是今年的典型案例。如果我还是检察官,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案子。”
“我本来以为,段鸿山只是同情陈婷。但看了这封信我明白了,段鸿山也不过是为了通过这个案件拿奖吧?他在下一个叫作‘正当防卫’的赌注。周德龙举报段鸿山在陈婷案有违规行为,既然如此,只要能证明陈婷确实属于正当防卫,就能证明周德龙举报是有意陷害。周德龙被打成坏人,段鸿山就是正当防卫。”方灵渊顿了顿,“还要多谢你这封信。这让我明白,你们手里已经没有其他的牌了。”
雷月只是笑,看不出紧张,也看不出不紧张。
又要去见方灵渊了,段鸿山思考着,如果这个案子由他来办,现在该走到哪个阶段。
通常,他会先带刘少兰确认卷宗,记下证物、证词的疑点,再拉上丁一走访案发现场、讯问嫌疑人。遇到矛盾点,丁一和刘少兰会争辩,段鸿山则一边听一边在墙上梳理案子的人物关系。清楚了案件事实,段鸿山才会下法律判断。
但他不知道方灵渊是怎么办案的。
检察官不是神,而是人,是人就会受别人影响。检察官与嫌疑人之间的博弈,通常是谁能控制节奏的博弈。
方灵渊是个新对手,段鸿山对她没那么熟悉,但对武岩市检察院的每一个人,他了如指掌,尤其是检察长宫平。虽然案子交给方灵渊办,但市检察院一定会安排人参与。到时候只要观察这个人,他就能反推方灵渊的思路与行动。
跟他想的一样,市检察院果然有人参与了进来。人选是丁一,这倒是令他有点儿意外。
段鸿山先开口道:“对不起。听说申诉的人很多,给大伙儿添麻烦了。”
有段时间没见段鸿山了,丁一觉得他瘦了,忍不住说:“段检,你受苦了。”
方灵渊轻咳一声,丁一才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身份。
方灵渊告诉段鸿山:“他跟宫检打过报告,不用回避。”
段鸿山问方灵渊:“今天来打算问点儿什么,还是关于渔场杀人的细节?”
方灵渊却说:“想问问陈婷的案子。雷月接手陈婷案,这难道不是你引导的吗?陈婷案赢了,就能为你的案子争取正当防卫。”
段鸿山却不赞同:“一个案子就是一个案子,怎么能这样连呢?”
“话虽如此,但司法实践中还是会相互影响。而且雷月是脱检律师,她很擅长。”
段鸿山不置可否。
方灵渊乘胜追击,问段鸿山:“但你就不怕陈婷案输了吗?”
段鸿山说:“受害的妇女,家暴的丈夫,不管是出于情、理,还是法,她都是正当防卫。”
方灵渊反问:“陈婷案中,梅筝的证词至关重要。正因为她们之间有纠葛,证言可信度反而更高。但如果她是有计划杀人呢?”
没等段鸿山回应,方灵渊就拿出了证据——那些周德龙跟踪偷拍到的梅筝和段鸿山私会的照片。方灵渊的意思不言而喻:段鸿山时常与梅筝接触,是他替两个女人设计了一切。
“我每办完一起案子,都要对当事人释法说理,这项工作可能几天就结束,也可能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
“那你就是不否认和梅筝有联系了?”
“我不否认,但拒绝被联想。”
方灵渊突然点出:“陈婷案有个重大疑点,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半年来,陈婷想尽办法躲开张源,搬家,换手机号,甚至换了工作。他是怎么突然得到陈婷家的地址呢?”
气氛凝滞,方灵渊笑了。
“麻烦给段检倒杯水吧。”话是对着看守说的,身边的丁一反而下意识地起身。方灵渊敲了敲桌子提醒,丁一才反应过来,又坐下继续记录。
很快,一杯水放在了段鸿山面前。段鸿山端起水杯,一饮而尽。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水喝得很痛苦,丁一看了有点儿难过。
放下空杯子,段鸿山说:“陈婷不是专业间谍,有太多途径可以暴露她的行踪。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在陈婷案上你过于严苛了。”
这是方灵渊对段鸿山的第三次审讯。
方灵渊看着丁一,段鸿山说什么,她都不意外。对她而言,丁一最能呈现风向。他对段鸿山的话更信任还是更怀疑,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旁观者的感受。
丁一在动摇。
李沐风坐着大巴车去省城参加玻璃工艺大赛的颁奖活动。
从武岩去省城,需要四个小时。拥挤的长途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李沐风护着手里提前熨好的西装,以免弄脏。出门前,他特地洗了澡,刮了胡子,车窗上映出他此刻的样子,俊朗,清秀,像十八岁那年的自己。
身边的人昏昏欲睡,只有他格外精神。
途经省城检查站,旅客们需要下车接受检查。检查站的警察穿着荧光绿的背心,眼神似探照灯,核查着每一名旅客的身份。他们用机器扫过一张张身份证,很快就轮到了李沐风。他递上身份证,机器扫过的刹那,警察的神色变了。
警察警惕地扫视李沐风,将他领到一边,用安检设备把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又详细盘问他为什么去省城、去见什么人。
其余旅客好奇地看热闹,不知道这个被警察特殊对待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再三确认无误,警察才放李沐风离开。等李沐风重新上车,忽然发现,乘客们都看着他。他听见有人认出了自己,那人说:“他是李沐风,以前三中的,上学的时候杀过人!”
原本拥挤的座位四周一下子空了,乘客们避着他,像在躲避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他默默地拿上自己的西装,坐到了最后一排。
来到展厅后,李沐风换上了那件黑西装,他没有被路上的事情影响。
展厅被各式各样的玻璃工艺品占满了,这既是一场比赛,也是一场艺术品展览。大约是人靠衣装,此刻,他显得体面、笔挺,宛若一名优雅的绅士,完全褪去了在玻璃工坊时的随性和脏乱,引人侧目。
他望向琳琅满目的展厅,里面陈列着各色设计的玻璃制品。斑斓绚烂的色彩在展厅缓缓流动,几乎让李沐风目眩。
李沐风却看得很清楚。所有展品中,只有他的作品拥有最多的观众。人们驻足在他的作品前,对他蕴含在作品中的巧思不吝赞美,认定他的作品将毫无悬念地摘得这届比赛的冠军。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母亲。
几天前,他专程给母亲送去玻璃工艺大赛的门票,一共三张。看到他来,母亲显然是高兴的,却也很紧张,因为母亲的现任丈夫不愿和他这个前科犯扯上关系。好巧不巧,他准备走时恰好撞上母亲的现任丈夫回家,母亲只好让他藏起来。黑暗之中,他听见了两人的吵架声。男人抱怨着李沐风的案底可能会影响到他儿子将来考公和就业。
“对不起。”李沐风临走前向母亲道歉。
母亲却只说:“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那次见面并不愉快,李沐风没想到母亲竟然会来,还是带着现任丈夫和弟弟一起来的。弟弟好像很喜欢自己的作品,一直绕着那只笼中豹看。
这一刻,李沐风觉得自己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
有人说,这寓意管中窥豹,君子豹变。有人说,这个作品比例准确,参赛者应该有雕塑基础,而且玻璃的色彩很现代,放在豹子身上,表达了工业社会的困境与自然野性的矛盾,兼具美感和深意。还有人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作品。
赞许议论声不绝于耳,没有人提到里尔克。但李沐风还是不由自主地绽开笑意。
“祝贺你,你跨过了那道栏杆。”李沐风的身后,方灵渊的声音响起。
李沐风回头,有些意外:“你怎么会来?”
几天前,他去取衣服的时候提起过比赛的事,只是没想到方灵渊竟然会真的过来。
“我单位在这儿呀。这趟出差时间长,我过来接我的猫。等你得了奖、有了头衔,是不是再想买你的作品就难了?”
李沐风笑了:“对啊,所以你得赶紧预约。”
“我要给我的猫定做一个猫碗。”说着,方灵渊给李沐风看了小猫的照片,并介绍说,“它叫小闲,很可爱的。”
两人正聊着,场馆的灯暗了下来,马上就要公布比赛结果了。
方灵渊小声恭喜他,李沐风也答应会给小闲做个最漂亮的猫碗。这一刻,他们都满怀着期待。
评委宣读着获奖者的名单,追光亮起,依次照在获奖者身上。然而,那束光,始终没有投到李沐风身上。李沐风一直待在黑暗里,仿佛融入其中。
过后,方灵渊找评委理论道:“九号为什么没获奖?”
“不高级呀,开始看着还不错,能给人带来很多遐想,感觉有种人性的表达,你就以为作者很深刻嘛。结果其他选手跟我介绍,说这名选手杀过人,坐过牢!这还怎么解读,就是铁栏杆关了个自己嘛。再说,评论评价任何人,都得有个导向意识,讲艺术之上还得讲政治讲影响。把他评上去,别人怎么看?你再看这个作品,就是不高级呀。”
方灵渊回来却跟李沐风说:“是有人动用关系抢了他的名次,这种事很常见,不用气馁。”
李沐风说:“谢谢你,其实刚才我从你后面过去,都听见了。”
豹,孤寂地被困在无尽的铁栏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