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个社会上有三种审判
贾东岩 武瑶2025-07-11 10:118,855

  方灵渊从周德龙家出来,直接来了水族馆。

  根据周德龙偷拍到的照片,段鸿山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趟水族馆和梅筝见面。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死者就是周德龙的新闻还没有传开,她决定先发制人,问一问梅筝。

  海豚表演刚结束,已经没什么客人了,梅筝也准备下班。方灵渊等在更衣室外,最先看到的是梅筝湿漉漉的头发。梅筝一边朝方灵渊走,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

  “你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吧?”方灵渊问。

  “下水以后,我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没人打扰。”

  梅筝坐到她身边,水面反射起的波光令她的侧脸棱角分明,那双漆黑的眼睛已全部融化在阴影中了。

  方灵渊反问:“你怎么没有告诉我,潜入水族馆做一条鱼,是因为周德龙一直在骚扰你?”

  梅筝表情淡然:“都过去了。”

  这样的回答,方灵渊显然是不满意的。

  “你一定看了新闻,知道周德龙死了。他认为是你害死了他儿子。十四年来,他一直潜伏在你身边,挖出你的过去,毁掉你的生活。”

  “这里不是检察院,也不是审讯室,我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梅筝的每句话都听不出明显的语气,她就像一条鱼,无论海浪多汹涌,都只是在水下吐泡泡。

  方灵渊穷追不舍:“纠缠你十四年的周德龙死了,你得到了解放,伤害过你的陈婷被抓,你得到了胜利。为什么这两起案子,都跟你息息相关?”

  “还有五分钟下班,下次如果想看表演,可以早点儿来。”梅筝擦好头发,起身准备离开。

  “五分钟够用了。”方灵渊丢出一张照片,是周德龙偷拍下的梅筝和段鸿山在水族馆前的合影,看起来两人走得很近,“这是在周德龙家里找到的。你应该不是在给游客指路吧?”方灵渊不自觉地踩着梅筝投在地上的影子,好像踩着她的尾巴一样。

  “这里不是检察院,应该回答的,我十四年前都答过了。”

  “这张照片可不是十四年前拍的。”

  “在武岩这种地方,如果你不想见某些人,他们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只要你想,一天之内能找到任何想见的人,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

  “一次见,是巧合,两次、三次、四次呢?”方灵渊甩出一张又一张照片,全是梅筝和段鸿山的同框照。

  “武岩这个地方不大,如果你不想见某些人,他们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只要你想,一天之内能找到任何想见的人。”梅筝抬腕,看了眼手表。

  五分钟到了。方灵渊踩不住梅筝的影子,脚下只剩一片星星点点的水滴。

  往常从水族馆下班,梅筝总是累得只想回家。可是今天,她有足够的理由出去转转,放纵一下自己。

  酒吧里,男男女女的头顶上飘洒着波点灯光,在复古的爵士乐中,人们像反刍的动物来回踱步,寻找一个交头接耳的对象。

  一个男人坐到了梅筝身边,提出要请她喝一杯。梅筝一反常态地答应了。她扫过酒单,注意到了一种叫自由古巴的酒。

  搭讪的男人为了炫耀自己学识渊博,装腔作势地介绍起来:“这款酒诞生在百年多以前古巴,是为了庆祝古巴独立而取的名字,象征着自由与解放,是最出名的朗姆鸡尾酒之一。”

  “就要一杯自由古巴。”梅筝将酒单递给酒保。

  水龙头开着,哗哗流动的自来水,像是梅筝宣泄而出的情绪。洗手间镜子中的她,脸湿漉漉的,如同刚刚浮出水面一般。她深呼吸几下,让心情平复下来。

  自由古巴,象征自由和解放。想到这里,梅筝对着镜子,给自己抹上口红。

  她笑了。一朵娇媚的花,在呼吸吐纳间,渐渐绽放开来。

  梅筝回到吧台时,那个男人不见了。方灵渊坐在他的位子上,嗅了嗅那杯酒的味道,像猫一样。

  “自由古巴,我也很喜欢。”

  梅筝没有理她,又点了一杯别的酒。

  “这杯酒代表着自由与解放,很符合你现在的心情。”方灵渊坐近了一点儿。

  梅筝不接茬:“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胜利。”

  “刚才我有个问题忘了问,你为什么会去渔场帮段鸿山捞手机?”

  “我只是去帮忙的,警察只叫我捞手机,没有告诉我是什么案子,更没有说那是谁的手机。你要是怀疑,就把那些证据都作废了吧。”

  “你既然撒谎了,就一定是为了隐藏某个真相。”

  梅筝靠近方灵渊,手指缓缓刮动杯口:“真相就是,有人罪有应得。”

  方灵渊放下酒杯:“到底由谁来判定一个人有罪,是法律,是情感,还是舆论口舌?大众一旦自以为掌握了真相,就算没有任何理论,没有任何资格,也都会妄图来行使正义。长期迷恋正义,和酗酒一样危险。”

  梅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又怎么样?一切都不会改变了。”

  梅筝端起那杯自由古巴,一口饮下。

  自由古巴,象征着自由与解放,她现在已经自由了。

  审讯室里,嫌疑人与检察官的距离大约三米,这也是一张乒乓球桌的长度。

  方灵渊先发“球”了:“你还记不记得,从渔场到派出所,你用了多久?”

  “我开了死者的车,大概四十三分钟。”

  “怎么计时的?”

  “我在车上放着《沉默的羔羊》,整首歌大概是四分半,我听了八遍,最后一遍唱到‘当别人误解我的时候,我总是沉默,沉默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反驳’时,我到达了派出所。”

  “渔场周边有几户人家,他们白天都没有听见过呼救声。他们还告诉我们,从渔场走到派出所,最多不过三十分钟。”

  “也许是我走错了路。”

  “我们有理由怀疑,你离开渔场的时候,死者并没有死亡,你故意绕远路,拖延死者得到救助的时间。”

  “我熟知正当防卫的触发条件,我没必要绕远路,让自己陷入被动局面。”

  “有一个可能,你想让他死。在你的供述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现场符合‘正在进行’‘紧迫’‘最后机会’等条件。”

  段鸿山质问:“他拿着刀,要杀了我报仇。面对一个拼上性命的人,除了拼命反击,我还能怎么办?”

  “你已经挣脱了绳子,死者年纪又比你大,你为什么不跑?”

  两个人攻防的节奏越来越激烈,方灵渊甚至有了抢七局的刺激感。

  段鸿山果断地放弃了这一局,开始发“球”:“手机是不是还没找到?”

  “渔场很大,不好找。”

  “如果掉进大海里,手机会因为洋流被冲到很远的地方。但案发地是渔场,为了防止黄鱼出逃,应该都布置了网格,所以手机不可能离开案发范围。你在骗我,手机找到了,对不对?”

  “雷月来探视过你,是她告诉你的?”方灵渊没有直接回答。

  “那就是被水泡坏了。技术恢复要多久?那是证明当事人清白的关键证据。等手机恢复了,就能证明本案是正当防卫。”

  “我怎么觉得是你在办案呢?”

  “这是我的措辞习惯。”

  “我很想学习一下,如果是十佳公诉人的你,面对这样的证据环境,你会怎么办?”

  “手机数据无法恢复,你们就去调查死者。死者既然有行动,之前肯定有跟踪我的行为,这就足以证明他对我有生命威胁。应当遵循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原则。”

  “既然你认为死者对你有跟踪的行为,为什么你完全不认识他?”

  “因为他一定在隐蔽自己,不让我看见。”

  “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段鸿山不解。

  “他和你的距离,就是我们现在的距离。他就住在你的小区,住在你的单元,住在你的隔壁。”

  段鸿山一怔。

  “所以你不可能没见过他,你在之前的口供里说,完全不认识受害者,这是一句谎言。”

  “我……我不记得。”

  方灵渊追问:“你记得走了多长时间的路,记得一首歌放了多少遍,却不记得一张脸,这合理吗?以你过人的记忆力,你早就发现他住在你的隔壁,跟踪你,监听你,窥视着你的生活,威胁着你的家庭。所以,你选择的不是逃走,而是杀死这个威胁!”

  “在被绑架之前,我确实没见过他。”

  “你怎么证明?”

  这句话段鸿山很熟悉,当年,他问过李沐风一样的问题:“你能证明,刀不是你带进图书馆的吗?”

  李沐风答不上来。

  类似的问题,段鸿山也问过陈婷:“你能证明,当时张源一直在跟踪、胁迫你吗?”

  陈婷答不上来。

  现在,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方灵渊隐瞒了与梅筝相关的所有信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掌握梅筝与此案的真实关系,牌不能一次打出来。

  这是方灵渊对段鸿山的第二次审讯,这场“球”,她占了上风。

  武岩南城的老街区,时间似乎慢下脚步,街景依旧保留着千禧年的风貌。这座城市总是下雨,地很滑。方灵渊缓缓拖着行李箱,停在一家裁缝铺门口,这是方灵渊的家。

  方灵渊是武岩本地人,从省城回来时,她以为调查举报是短期出差,怕家里问东问西,就先住在了招待所。可几日的工夫,举报发展成命案,如今段鸿山案和陈婷案都在自己手里,方灵渊决定回家住,这意味着她也做好了要打持久战的准备。

  方灵渊许久没回家,再来到这间裁缝铺时总觉得自己像个客人。铺子不过十平方米,狭小且老旧,但一切都井然有序。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根针,循着饭菜的香味走向里间。

  方灵渊的到来在父母的意料之外,方母关了火,惊喜地迎了出来:“怎么突然回来了?”

  “派下来办个案子。”

  遇到案件的事情,方母总默契地不再追问,转而问她:“哦……中午想吃什么?”还不等方灵渊作答,她已经安排起来,“烧排骨好了。老方,去买几斤排骨,要精排啊!”

  方父嘴上抱怨着女儿回家不提前打招呼,脚下却已经换好了鞋子。

  方母接过方灵渊的行李箱:“这里面的衣服要洗洗吧?欸,你那件外套……”

  方灵渊停了下正准备脱下外套的手,任由母亲比画着。

  “腰身大了吧?成衣就这点不好。脱下来,我给你

  改改。”

  “没事,外套不需要腰身。”

  “几分钟的事,反正你也要换衣服。”

  说着,方母从工作间的衣柜里给方灵渊翻出来了一套家居服。方灵渊只好接过衣服上了阁楼——那是她过去的房间。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却还是从前的模样,书桌没有一点儿灰尘,整整齐齐地摆着法学教材,床单和被罩也刚洗不久,还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母亲照常收拾方灵渊的房间,只要她回来,随时都能住。

  衣柜的门已经关不紧了,时常会自动打开,方灵渊只好重新收拾,目光却落在一件陈旧的衣服上。那是一条连衣裙,是十几年前小姑娘间最流行的款式,还绣着一个名牌标志。方灵渊一抖衣服,上面布满了缝缝补补的痕迹。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第一次穿上这条裙子那天的情形。

  爸爸按照客人送过来的衣服样式,给她做了件一样的。裙子很衬她,漂亮,轻盈。她很少穿裙子,学校的同学们夸她好看,方灵渊很高兴地笑了,这么一笑,人更好看了。她满怀期待地走向教室,像去见暗恋的人。年少的方灵渊没想到,这却是一场噩梦的开端。

  她不愿想起,赶紧团起裙子,重新塞回柜子。

  “换好没?出来我量量尺寸。”

  方灵渊应声出去,母亲踩着缝纫机,不时扬起头,描着方灵渊的身形。

  “你不量吗?”

  “你的腰还用量?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尺一。”

  缝纫机动起来的嗡嗡声伴随了方灵渊整个童年,听着这声音,她莫名觉得心安。突然,她想起了独自待在省城家里的小闲,便打开了手机上的监视器。

  方母感叹:“以前舍不得花钱,你穿的衣服从来都是我做的。记得有一次,我看到别人送来的名牌,也学着样子给你缝了个标志上去,结果你穿到学校去才发现,我弄错了。”

  “你做的,质量比名牌还好。”

  “那时候你因为这个经常被同学笑话……让你受委屈了……”

  方灵渊没应,在手机上寻找猫咪的身影:“小闲?小闲?”

  “你的猫?给我看看……哟,都长这么大了。”母女二人凑在手机前逗起小猫来。

  突然来客人了,来人说:“方姨,我来取衣服。”

  方母应着:“做好了,我给你拿。哦对,这是我女儿,在省里做检察官。”

  对面的人笑着说:“嗯,我们认识。”

  是李沐风。

  光滑温润的青石板路上,投下两个修长的人影。李沐风和方灵渊并肩走在老旧的街道上,这里是方灵渊从小长大的地方。

  “阿姨的手艺真好,一点儿修补痕迹都看不出来。”李沐风抖开已经缝补好的衣服赞叹道,看到西装和家居服混搭着穿的方灵渊,又问道,“你身上这件也是方姨做的吧?”

  “她非要我穿的。”方灵渊有些不好意思。

  李沐风笑了:“和平时的你很不一样。”

  方灵渊有些害羞,避开他的目光:“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

  “十年前,我出狱的时候。我在里面的时候,师傅来教过我们玻璃制作的工艺,出来之后,我就跟着他干活儿了。他家就在这附近,我也就住在这边了。”

  “十年前,难怪。是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

  “忙着法考吗?”李沐风关切地问。

  方灵渊点点头。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道题?我想想……”李沐风回忆着,“事实三,甲、乙在实施入室盗窃和杀人之后,殴打警方逃窜,司机谢某出于正义,驾车追赶。甲、乙提速,并‘蛇形’行驶,以防谢某超车。汽车开出两公里后,甲乙所驾驶车辆失控撞向路中间的水泥隔离墩,谢某刹车不及,撞上乙车受重伤死亡。”

  方灵渊一愣,这是那一年的法考主观题。她问李沐风:“你怎么知道?”

  李沐风反问:“你是怎么答的?”

  “甲、乙走‘蛇形’的行为虽然制造了不被允许的风险,属于危险行为,该行为也确实导致了结果的发生。该结果应该由甲、乙承担。”方灵渊看着蛮自信的样子。

  “错了。”李沐风直截了当地打断她,“有些个案,行为人虽然制造了不被容许的危险,而且也引发了结果,但是如果危险与结果间的关系不在构成要件的效力范畴内,那么行为就不需要为结果承担责任。”

  “我认为甲、乙应当承担过失致人死亡罪。”方灵渊坚持道。

  李沐风开始细数起案例来:“那如果贩毒给别人,吸毒者死亡,毒贩是否另外成立过失致人死亡罪?还有妓女患有性病,清楚告诉嫖客,嫖客坚决贪欢导致染病死亡,妓女是否成立过失致人死亡罪?这些行为都是吸毒者、嫖客自愿选择且能自由负责的危险行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规定过失致人死亡罪,并不是为了保护这些自愿进行的危险行为,因此贩毒者、妓女的行为和死亡结果之间都没有因果关系。”

  方灵渊思索着,并未吭声。

  李沐风继续道:“具体到本案,司机谢某故意近距离追赶甲、乙,这是自愿参与别人的危险行为,那么谢某就应当为自己的危险行为负责。”

  “这是标准答案。”方灵渊心服口服。

  “但真正的判罚,考虑的因素还会有很多,对吗?”李沐风凝视着方灵渊的眼睛。

  “你很懂法律啊。”方灵渊笑了。

  “高中的时候,我就对法律很感兴趣。毕业那年,我报考了和你一样的学校。”

  李沐风本想说,自己也想成为一名检察官,就像方灵渊一样。可他想了想,自己比方灵渊还要高一届,倒应该说,方灵渊就像原本的自己一样,成了一名检察官。

  他低下头,看着方灵渊领口上的那枚徽章:“我本该拥有的人生,你替我实现了。”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方灵渊严肃道。

  看着方灵渊颇为认真的样子,李沐风笑了。

  走到前面的岔路口时,李沐风突然问方灵渊:“如果我的案子就是当年法考的主观题,你会怎么回答?我是有罪,还是无罪?”

  方灵渊一时答不出,岔路口的信号灯由红转绿,李沐风该走了。

  他知道,方灵渊已经作答了。

  离开方灵渊,李沐风回到玻璃工坊。

  李沐风去裁缝铺是为了取师父为他定制的西装,师父希望他穿着这套衣服去参加省里的玻璃工艺大赛。用师父的话说就是,人靠衣装嘛。

  玻璃工艺品制作虽然小众,但这个比赛对手艺人来说,含金量不低。李沐风做了十年玻璃,今年是第一次参赛。

  师父告诉他,只要能得奖,那他就是国家认证的创意设计领军人才。这是李沐风回归社会、回归平凡重要的一步,他再也不用低头做人了。

  平时和师父做玻璃时,他点子很多,店里卖得好的几款工艺品都是李沐风设计的。临近比赛,他反而不知该做什么是好。李沐风去图书馆借了一批书,其中有一本里尔克的诗集。李沐风一页页翻着,读到一首诗——《豹》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

  李沐风想,他知道该做什么了。

  玻璃调成好看的黄色,他觉得不够,又撒了把碎金属。金属与玻璃在火焰中熔合,玻璃变了颜色,在李沐风的搅动下,像一锅黏稠的金子。

  他挑起钢管,将这团金子放入熔炉烧制。他深吸一口气吹着,火炉的火蒸腾得他眼睛发红,长长的一口气呛得他鼻塞,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喜欢制作玻璃的过程,因为每一步都能掩盖他的悲伤。

  从熔炉中取出玻璃,李沐风捏和出豹子的形状,又在上面画出疲惫的眼睛,把它的脚修剪得强韧却柔软,轻悄悄地落在地上。他调配颜色,画上豹子的花纹,再用刻刀勾出细节……

  豹子初具雏形,工坊里仿佛回荡着它痛苦的嘶吼,就像诗中描述的一样。

  和方灵渊见过面之后,李沐风那段无法冷却的往事又在内心吱吱作响。

  李沐风望过去,像望见一道冰冷的铁栏杆——那是十四年前的看守所讯问室,和如今几乎别无二致。只是,当年的段鸿山在外头,李沐风在里头。

  面对段鸿山一次次的审问,面对他人对自己和梅筝、周林关系的猜疑,李沐风急切地辩解,他与梅筝不熟悉,和周林没有纠纷!是周林打他,下了死手打他,他只能选择保护自己!

  李沐风说:“我不是杀人,我是正当防卫!”

  段鸿山问:“可你为什么要用刀刺他?”

  李沐风说:“他拿着棍子打我,而且那把刀不是我的,是他带来的!”

  段鸿山又问:“他带了棍子,还带刀?你还能从他手里抢过刀?”

  李沐风说:“就是这样,一定就是这样!”

  段鸿山翻开一份文件,问:“高考第一志愿,你报考的是政法大学法律系。我们调查过你家,你房间里有很多法考相关的书。”

  李沐风说:“我想当检察官,提前学习。”

  段鸿山抓住了破绽:“所以,你才会知道什么是正当防卫。”

  李沐风着急否认,这个倔强、顽强的十八岁少年,在段鸿山面前急得落了泪。可对段鸿山这样一个检察官来说,心软是大忌,他必须穷尽一切可能去设想、去怀疑嫌疑人。他猜测李沐风有可能早就知道这条法律,并用它来伪装杀人,借此脱罪!

  李沐风否认:“我没有!”

  段鸿山却指控:“你恨他。”

  李沐风嘶吼:“不,我是正当防卫!”

  “可惜,正当防卫这个法条虽然存在,但在我国的司法体系里,这是个沉睡的法条,启用条件很严苛。”段鸿山平静地解释。

  法槌落下,李沐风像是被击中一般。

  “我宣布,被告人李沐风涉嫌杀害周林一案,明显超过自卫限度,属于防卫过当。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三

  个月。”

  法庭上人声哗然,李沐风已经听不见了,只能看见法官翕动的嘴唇,他已跌入了谷底。他原本充满希望的世界,从此变得昏暗。

  服刑期间,李沐风一直很听话。他踏踏实实地打扫房间,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他在厂里认真地组装零件,制作雨伞。

  母亲曾来探望他,他淡淡地笑着,隔着玻璃安慰母亲。母亲望着他,默默地流着泪。他看见母亲的手上戴着一枚新的结婚戒指。

  每当法考考卷公示后,看守所民警会给他送来一份。当天晚上,他就埋头一道一道答着题。狱友们笑话他,他也浑然不理。刷到二〇〇六年的考题时,对李沐风来说,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某市校图书馆内,李某某目击同学周某意图侵犯梅某。梅某与多名男同学交往密切,李某某不知真相,误以为梅某正在遭受不法侵害,遂上前制止,殴打周某。周某被激怒,反击殴打李某某。李某某不敌,用一把捡到的刀刺伤周某,致周某失血过多身亡……”

  李沐风读题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每个字都卡在喉咙中让他发不出声音。他一直梦想着自己能通过法考,成为律师,为人辩护,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成了一道法考题目。

  到三年零三个月时,牢门被打开了。

  民警把李沐风送到看守所门口,递给他一个筐子,里面是他进来时穿的衣服、拿的东西。李沐风重新穿上他的T恤和牛仔裤——那是三年多前他高中时的衣服。

  他熬过了三年零三个月,重新走向了光明。他以为,他可以走向光明。

  出狱后,李沐风回了家。

  妈妈在家门口摆了个火盆,让他跨过来。李沐风照做了。

  她给李沐风做了一顿饭,李沐风一口气吃了三碗后,才突然想起妈妈还没动筷子,赶紧给她夹了一块肉。妈妈却给他夹了回去,说她吃过了。李沐风没有再劝,他知道妈妈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妈妈告诉他:“这房子我打算卖了。”

  李沐风说:“我知道该去哪儿。”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屋里没什么变化,旧衣服也都能穿。他拉开抽屉,里面还放着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不过,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了。

  他最后的容身之处,就是这间玻璃工坊。

  刚到这里的时候,他也很难适应聋哑师父的暴躁脾气。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渐渐感受到师父善良的内心。

  他开始喜欢上这个职业,喜欢上这个地方。每到晚上,灯光在玻璃间流转,明亮且温暖,那种童话世界般的氛围,使得他能从世间的烦恼中短暂地抽离片刻。慢慢地,他已经能将流淌的液体塑造出形状,能让自己的想象化为实物。

  面对苦难,他做不到脱离,也无法忘记,最终选择了担荷。

  当他烧制出第一件可以被称为作品的物件时,他想到了那个帮他找到这个容身之处的人。

  彼时,段鸿山坐在政法大学的讲堂上,向学生传道授业解惑——三者常被并举,但人们常希望的只有解惑。

  有人问了段鸿山一个尖锐的问题:“有人犯了罪,但没证据,就疑罪从无了。有的人明明没罪,但证据不利于他,结果被判有罪。这公平吗?”

  段鸿山说:“这个社会上有三种审判:第一种,是法庭上的审判,这也是最显而易见的;第二种,是道德上的审判,是对是错,社会和你的良心自有一套道德标准;第三种审判,就是时间。”

  关于时间的审判,段鸿山有很多思考。他先从现代语文的读音讲起:“很多以前学过的字,读音都变了。读错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也就将错就错了。随着时间推移、社会变化,原本的道德观念和想法也都会改变。很多法条也是一样,比如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二十世纪末社会情况复杂,为了防止正当防卫被滥用,它变成了沉睡的法条,不敢轻易启用。直到最近几年,我们才敢勇敢地提起这个法条。可能有的行为对过去人们来说是有罪的,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却可以是无罪的,这就是时间的审判。检察官办理每一起案子,都要考虑到这三种审判的影响,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公平正义。”

  可以引用的法例很多,段鸿山之所以以正当防卫为例,是因为他看见了坐在观众席中的李沐风。

  李沐风坐在观众席末排,在即将成为法律界未来新星的两百来名学生身后。如果没有发生那起案件,他本该是这些学生中的一员。

  讲座结束后,李沐风走到段鸿山面前,递给他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一枚玻璃彩珠,说:“段检,这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想送给您。”

  玻璃珠很漂亮,将礼堂的灯光反射出彩色的光芒来。

  段鸿山饶有兴趣地问:“这是怎么烧出来的?”

  李沐风说:“加了一点儿金属。师父说太纯的东西反而不耀眼。”

  段鸿山透过玻璃珠往外看,世界变成了万花筒。

  斑斓的色彩随着记忆缓缓流转,停在闪烁金属光泽的一面,那是豹子的眼。

  李沐风知道这件作品还差在哪儿了——在那双眼睛外面,是一排的栏杆。这只豹既是自己,也是段鸿山,被一排无限延伸的栏杆困住。时间的审判,带来的必然是时间的刑罚。隔着栏杆,谁又分得清困住的究竟是豹子,还是栏杆外看豹子的人?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李沐风终于做出了《豹》。

  

继续阅读:第五章 有人跟我站在同一根钢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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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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