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风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对他的询问本来能很早结束,但后来询问的方向突然发生了改变。比起对他的追问,警方似乎更想知道段鸿山是个怎样的人。
门外的雨淅淅沥沥,他没有伞,也不想找人借,打算顶着细雨往回走。
此时一辆警车驶进院子,在不远处停下,戴着手铐的嫌疑人下了车,被警察押着,迎面走过来。李沐风避不开,目光和嫌疑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是段鸿山。段鸿山神色木然,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路很窄,李沐风只能跟他擦肩而过。
他走进雨里,不想回头。他觉得,段鸿山一定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段鸿山过去联合办案时,经常来公安局的审讯室,但坐在禁制椅上,还是第一次。单面镜后面,应该会有不少人在看吧。
审讯员的嘴在动,声音却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听不真切,但大约能猜出来,无非在询问他与死者的关系、杀人动机等。
大约是看自己没有反应,审讯员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是什么关系?”音调拔高了,但依旧毫无感情。
段鸿山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读大学时,老师讲案例,就是这样的声调。他好像没在听自己的案情,而是在思考课后作业。他思考着,也始终沉默着,仿佛从被押进这间屋子起,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
终于,他听见审讯员说:“你看一遍笔录,没问题就签字吧。”
段鸿山习惯地摸了摸自己沾了血的口袋,想找自己的印章,但他根本没有携带印章。
审讯员告诉他:“摁手印就可以。”
印泥摆在他面前,他懵然伸出手,颤抖地在文件上按下一个鲜红的指印。从这个指印开始,他就不再是个检察官,而是一个嫌疑人了。
他按完手印,审讯员按程序盖章。
段鸿山想起不久前,同样是笔录文件签字。陈婷握笔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仅有两个字的名字,她却写写又停停。最后,他在陈婷的签名旁落下自己的印章。
而此时,他鲜红的指印屈从在审讯员的印章下。
审讯结束,公安机关会将嫌疑人移送至看守所关押。这时,检察官杀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公安局外聚集了一群人,拍照的、录像的、议论的,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的反应。
段鸿山穿过人群,眼神木然,闪光灯都没能让他眨一下。
人群中有一个记者笑了:“他是检察官,早就把我们摸透了。他故意沉默,不遮脸,不哭,也不笑,也不喊冤。他知道,只要他给我们任何一点儿动作,我们怎么写他,就由不得他了。”
另一人评论道:“狡猾。”
警车驶进看守所,这条路,段鸿山走过无数遍。流程他都熟悉,可他又觉得陌生,因为身份调转了。过去,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引路人,他与嫌疑人之间是平等的。现在,他明白了,嫌疑人就是嫌疑人,和检察官是不可能平等的。
检察官的自信和强大,其实是因为手握公权力这个最强武器。当变成了嫌疑人,他就变得赤手空拳了。而他,即将以嫌疑人的身份和手握公权力的旧战友对抗。
诚如段鸿山所料,接下来几日,他的同事们陷入了巨大的困扰。
根据检察官终身责任制,如果检察官在办案过程中存在故意违反法律法规、重大过失导致裁判错误并造成严重后果等行为,将依法承担违法审判责任。甚至,即使检察官已经离职或退休,如果其曾经办理的案件存在质量问题并被发现,仍然可能被追究责任。
段鸿山从检二十年,经手的大大小小的案子太多。过去的当事人,听说了段鸿山杀人的事情,全都找了回来,要求翻案。
申诉厅人多得像医院的挂号处,他们拿着文书、证明、或新或旧的证物,甚至还有人捧着亲人的遗照。有人哭诉,说他存心重判;有人控诉,说他有意包庇;有人怒骂,说他故意轻判。大厅里闹作一团,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地劝。
方灵渊来找宫平时,一直开着的办公室大门,罕见地关上了。
方灵渊问:“舆情怎么样了?”
检察院重视舆情,昨夜,她一直在网上盯着。武岩市检察院检察官段某杀人,在微博和其他社交软件的热度持续上升,最高到了第八位,在武岩市同城热搜排第一。
宫平说:“已经在撤热搜,不会引起大范围的舆论。”
两人确认完舆情,才开始谈论案情。
段鸿山投案自首,这起案子清楚简单,不是什么惊天奇案,更没有匪夷所思的作案手法,却比其他任何案子都更让人好奇,让人惊心。
因为杀人的,是检察官。
此时,死者的身份还没得到确认。而段鸿山自首后一言不发,动机、身份、案发过程,都没有交代。
案子无疑有隐情,但此时宫平思考更多的则是社会影响。他问方灵渊:“对老百姓来说,我们是什么?”
方灵渊想了想,答道:“检察官能决定当事人的人生,等于是神。”
宫平说:“神就必须是完美的,必须永远崇高、永远无私、永远善良。神要是犯了罪、杀了人,老百姓会怎么想?”
方灵渊接着说:“会怀疑检察官的正确性,对我们失去信任。”
宫平说:“段鸿山始终没有开口,公安希望我过去一趟,以他同事兼领导的身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配合供述。我想请你跟我一块去。”
方灵渊有些为难:“您带本单位的同事比较好吧?”
宫平却不以为然:“段鸿山不是普通的检察官,是副检察长,还是我的副手。他这个案子,市院肯定会全体回避,所以你跟我一起去最合适,给省院当个眼睛。”
短短几天,方灵渊觉得段鸿山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不得不感慨,人在不同的环境里,就会是不同的模样。
即使面对宫平,段鸿山仍保持着沉默。这份沉默并不陌生。只是,在检察院时,他的沉默彰显着睿智、深刻;在看守所里,他的沉默却阴鸷、张狂。环境,足以改变人对人的印象。
宫平问:“你还记不记得,你这二十年办过多少案子?”
段鸿山不语。
宫平说:“今天有近十起案子的当事人家属都找上门来,说你是个杀人犯,当初办的案子有问题,要求申诉,重新审理。”
段鸿山仍不开口。
宫平又说:“你的同事们,现在不仅要安抚这些激动的老百姓,还可能面临省院的调查。你的家人,也因为你,变成杀人凶手的家属。想想滢滢,她还要考三中吧?”
方灵渊盯着段鸿山,他的表情有了细微变化。看来宫平提到他女儿,显然让他动摇了。
宫平继续说:“这起案子全都是疑点。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不是遭到过袭击?你和死者是不是从渔场铁板上跌下来的,那是谁推的谁?那把刀上有你们两个人的指纹,凶器是他的,还是你的?你什么都不说,我们也没办法查清案子的始末,你就只能被当成凶手。等公安调查结束,你就会被移送到检察院,要量刑,也要看犯罪动机和现场情况。如果你再不开口,那你面临的就是故意杀人,最高量刑,死刑。”
他们还是没有等到段鸿山的回答。
宫平说:“你不说出真相,院里也没办法帮你。”
段鸿山明白了,宫平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来的。方灵渊也明白了宫平让她当“眼睛”的意义。
离开看守所,方灵渊想着得给李沐风道个歉。
她来到工坊时,正赶上李沐风在做玻璃。烧制好的玻璃很沉,但李沐风端得很稳。这样的事情,他已经重复做了十年,熟练极了。他将烧软的玻璃在地上一绕,又勾勒出几条生长出的线。师父把剪刀递给他,他开始在玻璃线条上修剪。玻璃在他手中逐渐成形,浅蓝色的海底,伸展出长短不一、形状飘逸的绿色海草,栩栩如生。
方灵渊忍不住赞叹:“真漂亮。”
李沐风这才注意到了她。
方灵渊想触摸海草,却被李沐风阻止:“烫。”
方灵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收回了手。
“今天工坊不营业,而且我的嫌疑已经解除了,你没必要再来找我。”李沐风不再理她,继续雕制玻璃。
方灵渊也不走,而是在旁边贴着看,发现海草中央有个不显眼的气泡,便好奇道:“这个气泡是你特意设计的?还挺好看。”
李沐风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来道歉的。”方灵渊终于说出这句话,“你不是绑架犯,段鸿山是杀人凶手,我们却想当然地怀疑你,抓错了人。我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李沐风意外道:“我以为,你们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方灵渊说:“不管是什么人,犯了错都得道歉。”
可这时,在一边的聋子师父走过来,看了一眼李沐风刚雕制好的作品,接着直接把它砸了,一瞬间蓝色、绿色、橘色的碎片散了一地。
师父这么一摔,方灵渊心虚了:“这是冲我来吧。”
李沐风解释说:“这是我师父的习惯,不达标的作品宁可砸碎,也不能出厂。”
方灵渊问他:“有一点儿不完美,就要被砸碎吗?”
李沐风说:“玻璃有瑕疵,就是失败的作品。人有了瑕疵,也是失败的人。”
方灵渊捡起地上的碎片,放在一方手帕上。即便破碎了,玻璃的颜色依然很美。
李沐风问她:“为什么要捡这些碎片?”
方灵渊说:“我觉得它们好看。”
段鸿山被看押期间,雷月把段滢接回了自己家。段滢睡不着,雷月也睡不着。
段滢一直追着她问:“爸爸怎么样了?”
雷月说:“没了爸爸,妈妈会陪你的。”
段滢无语,她不是这个意思。
雷月牵着段滢回到床上,说起了段滢小时候总要听着故事才能睡着。突然,段滢问雷月:“妈妈,你知道当初你和爸爸离婚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选爸爸吗?”
见雷月仍是一副迷惑的样子,段滢又说:“因为他比你会讲故事。”
雷月笑了:“可现在,妈妈也会讲故事了。不管是公诉人还是律师,其实都是用同样的关键词,在法庭上讲故事。无非是看谁讲的故事更合理、更准确、更能让人信服。除了当事人,我们谁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妈妈会证明,爸爸就是正当防卫。”
段鸿山知道,雷月一定会出现,不论是以律师的身份,还是以前妻的身份。
雷月说:“我让民警给了我五分钟,我们长话短说。”看她的派头,她更像是以律师的身份来的。
段鸿山却说:“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段鸿山头上还缠着纱布,雷月根本就不在意:“我已经替你写好了委托书,也替你写好了供词。你在前一天晚上出门时,被人打晕、劫走。你被绑了一天一夜,无路可逃。终于找到机会脱身,四周却是海,跳下去可能会淹死。绑匪想要杀你,你为了自保,只能反击,标准的正当防卫。”
段鸿山意外:“你看过卷宗?”
按程序,雷月现在看不了卷宗,但作为一个资深刑辩律师,她自然有自己的渠道。
雷月笑了:“你没开过口,所以,我现在说什么,你以后就照着说什么。刀上有你和凶手两个人的指纹,刀必须得是他的。你额头上有伤,是被打晕的。你只要把我说的,给警方复述一遍,等上了法庭,我保证你无罪释放。”
雷月把两份文件摆在段鸿山眼前,接着递给他一支笔,让段鸿山签字。
一份是律师委托合同,另一份是抚养权转让书。
段鸿山愕然:“滢滢的抚养权?”
“一起签吧。等你无罪释放,以后每个月,我让滢滢陪你一天。”
“我不能把孩子交给你。”
“难道要让滢滢留在你身边,当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你刚刚说过,我属于正当防卫,无罪。”段鸿山纠正道。
他拒绝了雷月的提议。
案情有了突破性进展,因为段鸿山终于向警方做出了第一次供述。
审讯室内,段鸿山坐得笔直,目光凌厉,如果不是手上戴着副手铐,他看起来比对面的警察更像是一名审讯者。
“姓名。”
“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警察示意记录员递水,段鸿山接过水润了润嗓子。
“姓名。”
“段鸿山。”
“年龄。”
“四十二。”
“你为什么要杀他?”
“漏了。”
警察一愣,他分明看到段鸿山笑了,像是嘲讽。
“你还没有问我是什么职业。”
警察沉住气,接着问:“职业。”
段鸿山认真答道:“武岩市检察院副检察长。我不认识死者,是他绑架了我,他想杀了我。”
接下来,段鸿山交代了那天晚上具体的经过。案发前一天晚上,他被人从背后袭击。等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了,他被绑在渔场最高处的栏杆上。绑匪声称自己是他某一起案子的当事人,还用一部手机直播了逼迫他的过程。他故意撞破额头、身体,留下DNA,趁对方在岸边挖坑准备活埋他的时间,他用手表上的螺丝磨断了绳子,却在逃离时被回来的绑匪挡住了去路。
最关键的杀人情形,段鸿山是这样描述的:“他手里拿着刀,堵住了我的去路。他要杀我,我只能空手夺刀。争夺间,我也不知道刀怎么就刺进了他的身体。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倒下。我检查了一下,他脉搏停止,没有呼吸。我想报警,可找不到手机。我在死者身上找到一把车钥匙,开车寻找附近的派出所,报案自首。”
警察已经调查过现场,对于段鸿山的口供存疑。因为现场附近并没有挖好的埋尸坑,网络平台也没有找到段鸿山说的那场直播。
段鸿山也困惑了:“五千零三十二人观看!我记得上面的人数!他的手机呢?我亲眼看着的,他一定拍下来了。”
警察说:“现场也没有手机。”
“一定是掉进海里了。只要找到手机,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转眼,段鸿山又恢复了冷静,“我是正当防卫。”
审讯持续的时间不短,段鸿山的叙述始终流畅、冷静、沉稳。甚至可以说,他沉稳过头了,和以往的嫌疑人差别很大。
警察忍不住问:“你被绑架囚禁,被持刀袭击,你反杀了他。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你怎么能这么冷静?”
段鸿山回答:“因为我二十年的从检经验。”
警察又问:“包括这件寻仇的案子吗?是哪件?”
“二十年来,我承办过太多案子,”他抬起头来,眼神坚定,“但每一起,我都问心无愧。”
接下来案件调查进度出奇地顺利,警方在海里找到了手机,也查明了死者的身份。死者叫周德龙,六十五岁,是渔场的司机,专门负责运送水产,半年前才来渔场工作。案发当天,渔场在放假,没有人知道周德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死者身份确认完,段鸿山的案子就可以移交检察院了。这个案子对公安来说,实在是个“烫手山芋”。虽然手机数据无法恢复,使证据存在一点儿瑕疵,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得尽早交出去。接下来这个案子怎么办,就由检察院来定了。
确认完卷宗,案管部门为难了。主办检察官没有定,他们不知道该把卷宗交给谁。
省检察院的刘检前天就到了市检察院。和宫平开完会,他特意见了方灵渊。
刘检问方灵渊:“网络上有很多关于检察官犯罪的舆情,你怎么看?”
方灵渊想了想说:“人人都想当法官,本质上是人人都想行使正义。段鸿山到底是不是故意杀人,真相不会改变,但是这对人们来说重要吗?当然不,他们每个人心中的正义都不一样,他们只是想实现自己心中认为的正义。可是当所有人都行使正义,势必是一场灾难。”
刘检很满意:“看来,你不会受到舆情的干扰。”
他已经批了市检察院的回避申请,段鸿山的案子,就交给方灵渊来负责。方灵渊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申请把陈婷的案子一并移交给她。
刘检问:“你觉得这两个案子之间有关联吗?”
方灵渊:“有关联。”
刘检说:“猜对了,去领卷宗吧。”
在卷宗里,方灵渊看到了死者的名字。
这个名字对她来讲,并不陌生。她来武岩市检察院,就是因为收到了对段鸿山的举报信。通常这种举报,检察院不会特意派人调查,只有实名举报、严重指控,才会派人下来调查。
她记得举报人的名字——周德龙,即死者。
本来,她只是例行调查,并不相信举报信的内容。但被举报人段鸿山杀死了举报人周德龙,这就让举报信的真实度大幅增加。
假设举报信的内容是真的,那段鸿山就和梅筝、陈婷都有勾结,设计了杀害张源的方案,并以正当防卫的名义脱罪。在杀死周德龙之后,他又继续以正当防卫的名义脱罪。以正当防卫的名义脱罪,是谁启发了谁?
但如果举报信的内容是假的,那周德龙的动机是什么?段鸿山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
“你这个鱼缸有点儿素啊。”方灵渊打开手绢,把里面的彩色玻璃,一片片地往鱼缸里放,每放一块,鱼都被惊吓一次。放完之后,方灵渊拊掌说:“这下好看了。”
宫平斜着眼看她:“你打算这么对付段鸿山?”
方灵渊感叹:“我总觉得,检察官终身制,就像是没有尽头的大海。我们就像是这鱼,一直在海里游,不能出错。一旦错了,早晚要被淹死。鱼,也会溺水。”说着,她发现漏了一片玻璃,又将其丢进鱼缸里。
宫平望着可怜的鱼,说:“溺水的段鸿山啊。”
方灵渊说:“段鸿山说,自己是为了摆脱囚禁,才会杀死周德龙。如果这是真的,那他确实是正当防卫。但检察院真做出这个定性,老百姓会不会觉得,我在徇私枉法、官官相护?”
宫平说:“从社会舆论角度看,不管真相如何,只有让段鸿山走上法庭,群众才会觉得检察官在主持正义。”
方灵渊陷入困惑:“司法检察追求的,是真相,还是正义?”
她开始思考,总算放过了鱼缸里的鱼。
监室里,民警告诉陈婷:“你的案子,主办检察官有变动。”
陈婷紧张地问:“段鸿山不负责我的案子了?”
民警安抚道:“只是程序上的一些调整,检察官换了,但真相不会变。”
可当翻开确认书,看到“检察官方灵渊”这几个字时,陈婷顿时浑身一震。她神情惊恐,不断默念着那个名字:“方灵渊……方灵渊……”
她猛然撞向牢门,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见陈婷突如其来的变化,民警大惊,急忙打开牢门询问:“怎么回事?”
陈婷目光涣散:“不可以是她,她是来害我的……”
先见陈婷对方灵渊来说,也是一种策略。
段鸿山经验丰富、内心强大,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拿下的对手。而和他的案件有隐形关联的陈婷,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看见只有方灵渊,陈婷眼里的希望熄灭了:“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还有什么事?”
方灵渊打量着陈婷,眯着眼像一只猫:“你在算时间吧。上一次我见你,你还是长指甲。可现在看,你的指甲被磨短了,指缝里还有墙灰。你在看守所的墙上,计算着被关押的时间吧。”
陈婷下意识地蜷起手指,辩解自己在里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日子。
“你不是记录,是在倒计时。”方灵渊凑近玻璃,仿佛洞穿了陈婷,“你做了充分的准备,知道补充侦查后,没有新证据出现,你就会被无罪释放。可惜,梅筝的证言被我看出了纰漏,你们的计划落空了。”
听见方灵渊说目击证人的证词存疑,陈婷的心坠落谷底。她愣了愣,怨恨地瞪着方灵渊:“方灵渊,是你干的。”
“检察院会重新调查你的案子。”
陈婷怒吼:“是你害我,你故意栽赃我,要把我重判!”
“你是嫌疑人,我是检察官,我们不熟悉。”方灵渊没被陈婷影响。
陈婷突然朝方灵渊啐了一口,一旁的看守所民警见状立刻把陈婷按在桌上。方灵渊却也不闪躲,冷静地看着陈婷在她面前崩溃地挣扎,直到不再动弹。
“你想报复我,想把我送进监狱。你们检察官有回避原则,你不能负责我的案子!”
“我和你无亲无故,和你的案子也没有法定的利害关系。段检说过,我们这个城市很小,碰上一两个认识的人很正常,我不需要回避。”
“段检呢?我要段检来!”
“段检不会再来了。”方灵渊淡淡道,“他因为涉嫌杀人,已经被收押。”
一般嫌疑人进讯问室只需要进一道门,接受一道检查。但段鸿山案情况特殊,他需要经过三道门、三道检查。
段鸿山喃喃地背诵着自己的供述:“六月二十八日晚上九点一刻,我去见以前的当事人。在没灯的小巷,被人从身后袭击后昏迷,凶器是一根木棒。”他经过第一道门,“醒来之后,我被绑在东郊渔场捕捞台的栏杆上。绑匪自称是我某一起案子的当事人。他用手机直播了绑架过程,要求我承认自己在公诉中犯下了错误,并向他道歉,否则就把我推下去淹死。”他经过第二道门,“我伺机想要逃走,他再次出来了,还拿着刀。我怕他杀了我,想从他手里夺过刀,阻止他的行动……”
眼前是第三道门,门后会是谁呢?
看见方灵渊的时候,段鸿山愣了一下:“我的案子交给你了?”
“手续刚下来,还有陈婷的案子,也在我手里。”
“宫检说过,你是个仔细人,交给你,我也放心。”段鸿山不认为方灵渊能在陈婷案里翻出什么花。
“我有几个问题,想跟你逐一确认。”
段鸿山打断了她:“这是你说话的习惯吗?从我见到你开始,你几乎一直在问问题。”
“我只是如实说出自己的好奇,但总有人觉得我在咄咄逼人。”方灵渊把椅子往后撤了撤,她不打算凑在玻璃前听段鸿山说话,而是要腾出地方,舒服地坐着,“之前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
“每个嫌疑人都是一座迷宫,他们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迷宫的入口。我每次提审,最在意的就是第一句话,那是最真实、最直观的感受。可当我成为嫌疑人的时候,反而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方灵渊和段鸿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就是为了看清这座迷宫的全貌。
“这个比喻会让人感觉,你精心设计了第一句话,之前的沉默,也是你设计的一部分。”
“我既是迷宫,又是走迷宫的人,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和自己对弈,迟迟无法走出第一步棋。不知道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段鸿山耸了耸肩。
方灵渊觉得,段鸿山成为嫌疑人之后,他的水平反而更好了,像是大学时的讲师。
“你不仅给我们准备了迷宫的入口,还为自己找到了出口——正当防卫。”
“以我这么多年的检察经验,这就是正当防卫,这很容易证实。很少有受害者能像我一样,全程都有保留证据的意识。”
方灵渊语气中带着调侃:“听起来,你已经将案子复盘了很多次。没猜错的话,就连将来上庭说什么,你应该也想好了。”
“以省检察院的能力,应该不会对明显的正当防卫案提起公诉,那会影响胜诉率。”
段鸿山的语气没有一丝犹疑,就像在检委会上分析别人的案子。方灵渊一时有点儿恍惚,分不清这是在看守所的讯问室,还是段鸿山副检察长的办公室。段鸿山身后的狭窄墙面,仿佛也变成那面挂满他所有荣誉的墙。
方灵渊只能被迫抛出问题:“那你有没有复盘出来,绑架你的人到底是谁?”
“目前还没有。”
“给你个提示,十四年前武岩三中图书馆杀人案,你主办。”
段鸿山拉开记忆的抽屉,很快找到了那一格:“死者周林,嫌疑人李沐风。”
“想起来了?”方灵渊问。
“可我不记得那起案子里有符合绑架我的人年龄的当事人。”
方灵渊望向他眼底:“绑架你的就是死者周林的父亲,周德龙,匿名举报你的也是他。”
段鸿山恍然:“怪不得,当时和我接触的是周林的母亲,我没见过他的父亲,后来我才知道,周林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
他是真不认识周德龙,还是假装不认识?
方灵渊只能追问:“你杀了周德龙,可能是正当防卫,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办案错误,也可能是报复杀害举报人。所以,你是哪一种?”
“清楚了,都清楚了。周德龙炮制这场绑架,要么杀死我,毁掉我的现在;要么被我杀死,毁掉我的过去。”段鸿山精准地击中了方灵渊的恐惧,“你们要想清楚,图书馆杀人案只是一个支点,周德龙要用这个支点,撬动我过去经手的所有案件,摧毁我的名誉,最终动摇公众对司法的信任!”
这是方灵渊对段鸿山的第一次审讯,她失陷在段鸿山的节奏里。
嫌疑人把一切推给死者是很常见的行为,但段鸿山不一样,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检察官,检方作为进攻方,必须做出有效举证,否则很难攻破一个谙熟法律的人的防线。从段鸿山的打法上来看,他一副想要打持久战的样子。通常持久战会对嫌疑人不利,但因为段鸿山的特殊身份,时间长了,公诉方反而会受到来自各界的压力,导致仓促结案。结果一旦产生,公诉方就将彻底陷入被动。所以,破解周德龙的真实想法,就成了本案的关键。
既然周德龙举报了段鸿山,而且省检察院已经派自己下来调查,他为什么不等调查结果出来呢?周德龙已经诉诸举报的手段,再动手绑架段鸿山,这一系列操作就让人有些不可思议。不能解释这一点的话,她就无法对段鸿山做出致命一击。可要想了解周德龙的想法,她现在掌握的信息还太少。
公安帮了大忙。在接下来的补充侦查中,公安找到了周德龙一直未对渔场提供的隐匿住处。方灵渊立刻赶到周德龙家。
这是一个老小区,见缝插针似的立着几栋楼。周德龙的家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屋子,窗帘紧闭,最大的那面墙上贴满了各种剪报新闻——武岩三中、学生死亡、段鸿山、正当防卫……这些关键词占满了整个房间。
墙上的日历簿,段鸿山案案发的六月二十八日被打了个圈。那天,也是周林十四周年的忌日。
是为了祭奠吗?方灵渊想,或许对周德龙来说,他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十四年前。
警方告诉方灵渊,周德龙大概在三年前搬到了这个小区,他独来独往,似乎有意避开与周边的邻居交往。
警察在搜证,方灵渊四下看着,桌上还插着的手机充电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在证物里见过被捞上来的周德龙的手机,和这个充电接口显然不匹配。难道周德龙有两部手机?还是说,捞上来的手机根本就不是周德龙的?
充电线旁边,放着一副听诊器。墙上有日积月累积下的污渍,方灵渊拿起听诊器,贴在痕迹上,听诊器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那声音喋喋不休,听上去有点儿熟悉。方灵渊拿出手机,拨出这两天才记下来的号码,手机里的拨号音响起的同时,听诊器里也传来了手机铃声。
方灵渊说:“丁一,你人在哪儿?”
手机和听诊器同时回传了丁一的声音:“我在段检家陪滢滢。”
“你往阳台走。”方灵渊说着也往阳台走,走到阳台上,她一把拉开窗帘,对面是瞠目结舌的丁一。
隔壁竟然就是段鸿山的家!也就是说,周德龙一直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监视段鸿山。那么,段鸿山说他从来不认识死者,是真的吗?
如果段鸿山已经发现了周德龙的存在,认为周德龙会对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那他就有杀死周德龙的动机。这场绑架,似乎另有玄机。这次杀人,也更加叵测。
就在这时,警察走过来,将一个文件袋递给方灵渊。这是周德龙还没寄出的举报材料,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照片,都是梅筝和段鸿山的合照。十几张同框的照片,有在酒吧的,有在水族馆的,有段鸿山送梅筝上车的,但并没有特别亲密的合照。这些照片足以说明段鸿山和梅筝多次见面,但无法证明两人有亲密关系,这可能是周德龙没有寄出的理由。
看到水族馆那张,方灵渊心里突地一悚,马上问身边的警察:“周德龙的手机是怎么捞出来的?”
警察说:“我们水性不够好,所以请了水族馆的潜水员帮忙。是一个挺高、挺漂亮的女人,叫梅筝。”
又是梅筝。这是巧合,还是特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