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来复勘现场的时候,阳台上的白裙子早就干了,衣袖上还残留着血痕。夏天的风总是湿湿的,它轻轻地吹拂着白色长裙,仿佛在轻抚爱人。裙摆荡漾着,红褐色的血痕在白色的裙子上如花一样绽放着。白裙背后,一抹扎眼的蓝色若隐若现。
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捧着一个玻璃鱼缸,双眼盯着鱼缸中游来游去的蓝色热带鱼。他就是段鸿山——武岩市检察院副检察长。
这是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长方形,被切成了两段:一段是卧室,里面有一张婴儿床;一段是客厅,餐桌和灶台都在这里。往外还有一截阳台,夏日的阳光通透地洒进屋里来,没有一丝遮蔽。这三个空间组成了陈婷的家。
他静立着,而房间内的其他人都在忙碌着。用尺子测量距离的,是检察官助理刘少兰;拍照的,是书记员丁一;坐立不安的,是上了年纪的房东。
“死者名叫张源,三十二岁,嫌疑人叫陈婷,三十一岁。两人是夫妻,目前正处于分居状态。陈婷提出离婚,张源一直不同意。离婚原因是张源的家庭暴力。”
刘少兰快速汇报着,声音叮叮当当,敲打着段鸿山的耳朵,他仿佛听见了一年前、一个月前、一周前,女人的嘶喊。段鸿山把鱼缸放在桌面的刀痕上,因为水的折射作用而被放大的刀痕,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六月十七日,张源提前下班,在超市买了一把剔骨尖刀,构成凶器的那种。吃完晚饭之后,才来陈婷这里。据陈婷供述,案发时她正在洗衣服,张源来了,持刀威胁她,悲剧就此发生。陈婷的孩子年纪小,当天因为吃了感冒药睡得很沉,什么都不知道。法医确认张源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这台洗衣机的快洗模式是二十八分钟,我刚才对了电表,用电突增时间是十点二十分左右,这与陈婷的供述一致。”
看见他们三个还一副钻研审察的模样,老房东坐不住了,打断了刘少兰的陈述:“警察同志,什么时候能结案?查完了又查,一遍又一遍,我这房子还得想法儿出租呢!”
“我们不是警察,是检察院的。发生刑事案件,公安机关侦查阶段结束后,移交给我们,我们来选择是否逮捕、是否起诉和起诉方式。”丁一纠正他。
如果穿上制服,段鸿山时常会被误认成警察。他个子很高、方正脸,严肃地皱着眉头,本来肩就宽,制服上醒目的肩线更衬得他臂膀强壮,像个随时会扑上去逮捕嫌疑人的警察。
实际上,段鸿山体力一般,虽然做事利索,但反应速度很慢。他藏在袖口下的胳膊也没什么肌肉,空有一副大骨架罢了。警察负责的事情,他都做不好。段鸿山平时最常做的事,还是在案头翻来覆去地阅读或起草那些起诉书。
老房东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些。“我眼瞎啊,把房子租给了个杀人犯!这谁能看得出来?!陈婷这么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子,带个孩子,下手也忒狠了,十多刀,捅完了还晾衣服。我这房子算完了!”
“您先别急着租,陈婷是不是杀人犯,您说了不算,法律说了算。”刘少兰心里已经有了立场。
“武岩三中。”一直沉默的段鸿山突然开口,说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意外的一句话。
“您还在想滢滢上学的事?”
武岩三中是武岩市最知名的中学,采用初高中连读制度。武岩人都以从三中毕业为荣。段鸿山的女儿正值小升初,也在争取进入武岩三中。
“张源和陈婷都是武岩三中毕业的。”
丁一有些惊讶,三中毕业的,很难想象落得这么窘迫。
“段检,这和这个案子有关吗?”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
阳台上,那条白色的裙子随风飞舞,裙摆后面,是整个小区。
“狂者东走,追的人也往东走,方向相同,理由完全不同。”
武岩市很多年没出过恶性案件了,检察院也十分重视。陈婷在案发后主动自首,目前已经批捕,关在看守所里等待量刑。案情明确,凶器证据都在,公安没费什么功夫,就把屋里的证据归拢归拢,总结成几份文件,移送到了检察院,到了段鸿山的手里。
但给陈婷的案子定性,现在成了一个难题。
现场的证据已经收集齐全,接下来就是讯问。
看守所所在的楼里,有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有灯,但灯不亮,甬道的尽头就是讯问室。段鸿山走在最前面,刘少兰和丁一跟在两边。丁一手里捧着鱼缸,热带鱼在水中舒展身体,即使在昏暗的灯下,它还是蓝得如此鲜亮。
在讯问室门口,段鸿山站住,叮嘱身侧的两人:“老规矩,自己的立场不能带到里面去。”
这句话,给刘少兰敲响了警钟。陈婷案还没定性,刘少兰和丁一就已经产生了分歧。刘少兰同情陈婷,年轻姑娘喜欢上网看新闻时事,也爱看人们的反应。张源长期对陈婷家暴,陈婷想离婚还离不了,他甚至带着刀追上门来。她觉得陈婷的量刑应该酌情减轻。丁一比刘少兰小几岁,从小就喜欢看侦探小说,对他来说,他更沉浸于破解这起杀夫案。
站在讯问室前,两人如实向段鸿山说出了自己的立场。
段鸿山问:“现在呢?”
两人一齐答:“忘掉了。”
答案让段鸿山满意,他这才推开了门。
讯问室是一方小小斗兽场,一张桌子隔出了两个天地。桌子这边的人想要挣脱锁链,获得自由人生;桌子那边的人却想要将对方镣铐加身,打入无间地狱。最漫长、最磨人也最残酷的智斗,每天都在讯问室上演。
“你对张源有仇恨吗?你为什么会连续刺他十七刀?当你第一刀刺下去的时候,张源应该就失去了反抗能力。你为什么又刺了十六刀?”
“在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之后,你第一时间拨打了120急救,以及110报警。但在等待救护车到来期间,你为什么还把洗衣机里的衣服都晾在了阳台上?”
连环发问,由刘少兰与丁一完成,这是段鸿山的策略。这些问题对于警察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信息,但如果要从法律上定性陈婷袭击张源的原因,就必须确定她每一个行动的目的。
陈婷保持沉默。
段鸿山捧起鱼缸,放在陈婷身前,陈婷垂着眼,看小鱼游弋。段鸿山捏起鱼食,撒在鱼缸里,陈婷的眼睛渐次亮了,帘幕也就拉开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刺十七刀,那一刻我整个人是蒙的,我以为我只刺了一刀,可警察说,是十七刀。警察不会说谎,那一定是真的。以前上学时,他比我高一届。他打我很疼,一拳下来我就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我要是只刺一刀就好了,只刺一刀,我应该就是正当防卫,对吗?那他要是还能动,他杀了我呢?”
这回答的是刘少兰的问题。刘少兰有些触动,但没有发声,她的职业本就该善于倾听。
“那天孩子的衣服脏了,我的衣服也脏了,我准备趁着洗衣服把晚饭吃了,我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的,我是个爱干净的人。可就在那个时候,他来了,说是想看孩子,离婚还没批下来,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把刀插在桌子上。洗衣服需要二十八分钟,就在这二十八分钟的时间里,我的人生一下脱轨了,撞进了泥坑里,肮脏、混乱、血……那一刻,我就只想把洗好的衣服晾干。衣服干净了,我的人生也就能回到以前了。”
段鸿山问:“以前是哪个以前?是张源闯进你家以前,还是你们分居以前,还是婚姻开始以前?”
陈婷突然抬头,目光与段鸿山一撞。
段鸿山接着问:“张源在袭击你之前,说你家里进过别人,有没有这回事?”
陈婷凝神说:“没人,张源生性多疑,看见只公鸡都觉得能给他戴绿帽子。”
刘少兰追问:“他说饭菜不是你做的?”
陈婷有点儿哀怨,说:“如果现在能让我回去,我就当着你们的面再做一次,尝尝我做饭到底怎么样。正好,我把晾的衣服收了。”
她撩了撩自己的头发,袖子顺着手臂滑落下去,露出上面新的淤伤和旧的划痕。
陈婷说自己以前喜欢读书,可是毕业以后,就没有时间看书了。这几天在里面关着,有了时间,就开始看刑法。开始她以为看了就能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判。正当防卫的法条就那么短的几行字,法条很简单,可越看越复杂,越看越不明白,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罪了。
“我没抓住我的过去,也看不清我的未来了。”陈婷的眼底起雾了,“你们判我杀人也好,把我关进监狱也行,可谁能告诉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不反击,我还能怎么办?”
段鸿山没有问题了,讯问很快就进入尾声,他将笔录放在陈婷面前,等着她签字。
“孩子公安机关在照顾,我没什么可惦记的,可这鱼没人照顾,就死了。段检,您能帮着照看吗?再不然,就把它放回家,让它在鱼缸里慢慢地干死、饿死或者淹死。”
说到鱼会淹死,陈婷眼睛望向天花板,笑了。听到这个绝望的玩笑,三位检察官当然笑不出来。
陈婷又说:“这个城市不就是一个大鱼缸吗?”
武岩市检察院是个大院,三十年了,没挪过地方,院里有不少老树。在这样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一栋建筑能保持三十年安定,很不容易。院里绿化面积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建筑面积差不多到了百分之四十。院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是现任检察长宫平在担任副检察长时修的。按宫平的说法,智者乐水,检察官是智者,应当学习水的灵活流动。也有人背后说,是为了风水。
就在水池边,段鸿山和女儿通了个话。女儿段滢正值小升初的关头,目标还是武岩三中这种名校,除了正常笔试之外,还要面试。说是考察综合素养,却要求家长必须到场。考孩子就是考家长。段鸿山如今是副检察长,这个身份就是加分项。哪怕再忙,在女儿小升初这件事上,他也得排出时间配合。
安抚好女儿,段鸿山就去找检察长宫平。
检察长办公室的门开着。宫平习惯这样,讲究敞开门办事,一举一动都要经得起干群视线的检验,所以,只要不是谈论具体业务,他的门总开着。
宫平五十七岁,看上去却还要年轻些。他精悍、敏锐,只有仔细观察之后,才能看出他的深邃。
段鸿山把鱼缸摆在了宫平桌上。
“人家让你养,你拿到我这儿,是觉得我每天都闲着?”
段鸿山说:“是因为您加班多,在办公室时间长。”
宫平看得透彻,说:“你带着鱼去审陈婷,是想打感情牌让她开口。可陈婷又让你把鱼带回来,这何尝不是陈婷的情感战术?”
段鸿山说:“那我就把鱼扔了?”
宫平瞪他一眼:“放这儿吧。”
宫平问:“你对这个案子的态度是什么?”
段鸿山斟酌:“我倾向正当防卫。”
宫平想了想,说:“召开联席会议吧。”
按官方的话,检察官联席会议是以检察官独立办案为基础,对新型疑难复杂案件进行集体讨论,凝聚集体智慧,提出办案思路,避免重走层层审批的办案老路,也避免因检察官个人经验与认识上的不足而出现的问题,其本质是一种议事咨询机制。
段鸿山问:“是公安那边给了压力吗?”
宫平说:“天理、国法、人情,一个优秀的检察官要学会在三者之间权衡,以得出最优的判断。这是我的判断。”
段鸿山问:“那您怎么判断?”
宫平说:“这次联席会,我亲自参加,我持反对意见。”
这不寻常。近三年来,武岩市检察院的联席会议,几乎都是段鸿山殿后发言。这次的案件,检察长亲自参与,并提前明确表态,还是头一回。
段鸿山争取:“如果这样,您能最后一个发言吗?”
宫平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开场时我不定调子。”
联席会议当日,参加会议的,除了市院检察官,还有区县检察官。彼此许久不见,他们一见面就交流手里的案子。交流交流,就变成了恭维,继而就引到了八卦。
话题的焦点是,断柯县检察长罗玉刚办的富二代性侵案。他们表面是打听案子,其实是想打听参与这个案子的律师雷月。
雷月是段鸿山的前妻,以前是段鸿山的助理检察员,也是他们同事。几年前脱下了检察制服,当了律师,就和段鸿山离婚了。如今,她在武岩市风生水起,专打刑诉,是首屈一指的名律师。
罗检说女孩被性侵后,想告那个二代,可她不知道找检察院,去找了律师事务所。幸亏碰上了雷大小姐,第一句话就是让她私了。雷月让女孩去医院开了验伤报告,又拿报告跟二代家要了两百万,这事就算完了。可雷月又让女孩去找了闺密罗检。强奸,刑事罪啊!这是能私了的吗?验伤报告加私了协议,构成了不可推翻的证据。富一代花了很多钱,也没能推翻最终判决。如果从一开始走刑事附带民事,女孩得不到多少赔偿,也未必一定能打赢。但雷月这么做,受害者出了气,也得到了最佳利益。
检察官们感叹,这要还在检察院干多好!继而好奇她家都不要了,在外面到底能挣多少钱。
罗检刚要报出数字,段鸿山就来了,宫平跟着也进来了。
气氛一下就严肃起来。
联席会议的参加人数通常是单数,以保证有结果。这次参会的是七个人,检察长宫平坐正中,段鸿山年资仅低于副检察长老赵,论资历坐第三,发言排在倒数第二。联席会议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按资历由浅到深排序发言。按理,老赵发言排在段鸿山后面,但这次段鸿山是主办检察官,两人发言就挪了位置。检察官们身后还有一排座椅,留给新人观摩学习,今天只有丁一负责记录。
县检察院的黄检察官先给结论,他认为是防卫过当。第一刀算正当防卫,后面十六刀,显然过当。
法医转检察官的老许则认为黄检察官的看法过于中庸。他认为防卫过当是个分寸问题,但陈婷案的焦点是动机问题。他走过许多现场,深知看现场的感受和坐而论道完全不同。卷宗里写了“十七刀”,但看现场,“十七刀”是半地血,救护车到时血都要流干了,强心针都扎不进去。这不是故意杀人,什么叫故意杀人?
他转任检察官的年头不久,年龄却是全场最大,话有分量。
“我们也得考虑反应时间啊。人在应激的时候,他的反射弧能有多长?整个事件的过程,往往就在七八秒之间。七八秒啊,别人向我扔来一个杯子,我可能都反应不过来是该接该躲。那一刻的行动是无意识行动,更是下意识行动。人有保护自己和反击的天性,短短一瞬间,所有行动都是出自本能。绝对不是故意杀人,最多防卫过当,并且应该适度减免刑罚。”说话的是罗检,她从情感上支持陈婷,但她必须用尽量科学的方式来说明,以避免其他人产生女性袒护女性的印象。
随后发言的谭检察官反驳:“持刀反击,退到阳台,是不是陈婷当时能做出来的最佳选择?还有门呢!进了阳台,那么高的楼,掉下去怎么办?她的危险性变成了既面对利刃,又面对高楼,这是双重的危险,所以在这个环节,我存疑。”谭检察官是政策研究室主任,日常却是体验派,对刑案格外热心。别人说话时,他一直在模拟案发情形。他认为陈婷在这段时间里,没有做出最恰当的选择,性质上是故意杀人,量刑可以从轻。
“法,不能向不法让步!”出人意料地,段鸿山打破既定发言顺序,抢在赵检之前说话了,“面对利刃威胁,持刀防护是一种基本意识,我觉得大家在正当防卫的即时性上谈了太多,对危险性认识不足。在这起案件中有两个受害者,显性的受害者是张源,隐性的受害者是陈婷。陈婷遭遇的危险,不只是发生于六月十七日晚那短短半个小时,而是在她三年的婚姻中持续发生,并在分居后继续升级。我们做个假设,一名妇女在山村里遭到别人强暴,又被关进一间屋子,之后每天不断遭受虐待、强奸。直到某一时间点,对方正要再次施暴,但还在准备时,她先下手为强,抓住仅有的、瞬间的、唯一的空隙反击。这种情况,算不算正当防卫?”
这是一个经典难题,检察官们无法立刻回答。段鸿山也没打算让他们回答,继续道:“有一个名词,叫受虐妇女综合征。陈婷的情况,就属于受虐妇女综合征。如果这次没有彻底反击,那她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张源手上。我认为将本案定性为正当防卫,能对社会做出更好的垂范!”
谭检察官和段鸿山年龄相当,位置相若,平时就隐然有竞争在,到了案子上更是针锋相对:“在讯问笔录里,你提问陈婷,当天是否存在第三人。假设有第三人,他是不是陈婷的情人?如果是情人,案件性质将会改变,有可能是预谋情杀!正当防卫是好法条,但要是有人利用这个法条犯罪,造成不好的垂范,又怎么办?”
“不管当天是否有第三人,只要这个人没在当时当刻当场,就仅属于私德问题、伦理问题,绝非法律问题。”
“段检这是铁了心办铁案啊!对,主办检察官每一桩案子都该办成铁案。法理问题我不多谈,社会影响也是院里考核的一部分吧!”副检察长老赵最重影响,他快退了,一切求稳,生怕单位搞出什么事端来,影响他的退休落脚大计。他早准备好了一摞打印件,他不轻易表态,资料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武岩不是个大城市,恶性案件不多,出一桩就是大事。这些资料都是解读陈婷杀夫案的公众号。有说是家庭矛盾下妻子激情杀人,有说采访了死者父母,有说女权泛滥导致女子杀夫,更有质疑检察官能否维持正义的。这么多口径的文稿,即便有死者家属在煽动,但落到纸面上递过来,就都是民心民意。”老赵又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段检的决定,全武岩上百万人口,都在看着哪!”
最厚的一份放在宫平眼前,宫平没碰。
不管看了的、没看的,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段鸿山身上。所有人都清楚,段鸿山作为主办检察官,这些压力最终都扛在他肩上。
段鸿山没当回事,说:“去年我办了一起营销号造谣诽谤案,比较清楚他们的价格,这些‘民意’加起来得有五六万块。”一句话,就把老赵准备的这些资料给排除了。
随后段鸿山追问:“一个男人,未经允许,持刀闯进你家,要杀你,把你逼到阳台。你有几个选项:第一,被他杀死;第二,跳下阳台;第三,举刀反击。你们会怎么选?”
大家仍未想好怎么选,但新消息的到来为他们解了围。
刘少兰过来报告,公安局提交了新证据,说案子出现了目击者。
视频材料里,一个明艳优雅的女人正在接受公安询问。
“这个城市八九点钟就熄灯了。但我有失眠的毛病。那天我像平时一样,开着白噪声——哦,只有海浪的声音一直响着,才能让我睡着。陈婷家在我家对面,我是看了新闻之后才知道,她叫陈婷。听到声音后,我就从窗户往外看,一片黑,但陈婷家的灯亮着,周围都黑漆漆的,就他们家亮着,像一个电视屏幕,在上演着最激烈的剧情。
“我视力很好,能看见男人拿着刀,女人也拿着刀。我第一时间就想报警,但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打得很激烈,我想我得做点儿什么,就拿手电往那边晃。我觉得,如果他们都看见了这道光,或许就会住手了,或许他们的人生就会回到从前……我太天真了,竟然想用一束光,把两把刀分开。当时那女人倒在地上,男人的刀就要扎到她了,手电光晃到了他的眼睛。那一下,他停住了。可我没想到,女人的刀刺过去,他就倒下了……”
警察问:“为什么不报警?”
女人说:“我不太懂法,毕竟死了人,是我手电照的,担心自己也卷进案子里。”
警察又问:“你为什么站出来?”
女人说:“在媒体上看了她的故事,觉得她挺可怜。”
警察质疑:“陈婷的证词里没有提到过一束光。”
女人猜想:“陈婷可能是想保护帮她的人。”
警察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通常都这么想。”
警察问:“什么手电能照这么远?”
女人说:“我带来了。”说着把手电放在了桌上,是一种潜水手电。
随后是惯例的签名。女人用很隽秀的字体写下了她的名字:梅筝。
看到这个名字,宫平望了一眼段鸿山,段鸿山也正朝他望过来。两人眼神一撞。
谭检察官问楼间距有多少,许检说现场报告里写的是六十米。谭检察官觉得有问题,手电筒也就照个十几米,怎么可能有那么强的光晃到六十米外的人的眼睛。罗检说,证人用的是潜水手电,能在海底使用,海底下没什么光,这种手电的光能射出近百米远。谭检察官说,除了要证实手电筒的性能外,也要对证人进行视力测试,看她是否能在黑暗中看清六十米外的动作。假设能看清,清楚到什么程度。
宫平好像没有听他们的讨论,而是一直盯着段鸿山。
“新证人,新证人。”宫平重复了两遍,才问,“鸿山,你怎么看?”
段鸿山说:“新证言有利于陈婷,证言如果属实,本案无疑是正当防卫。在法理上,我觉得没有太多可争辩的地方,我想让公安机关补充侦查,落实证人证言。”
宫平问:“还记得你以前办过的那个案子吗?十四年前,也是事关正当防卫的那件。有没有想过拿出来对比一下?”
段鸿山一愕,有点儿迟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宫平一笑:“你主办,你定。”
回到办公室,段鸿山反复播放证言,停下来审视梅筝每一个角度的表情。
刘少兰在一旁说:“这个梅筝,字漂亮,人也漂亮,肯站出来帮人,内心更是漂亮。”
丁一补充道:“她谈吐、气质都很好,一点儿都不像在水族馆工作的,很奇怪。”
段鸿山说:“她可能只是不想和人说话。”
这话一出,两个小年轻都有点儿诧异。
段鸿山引开话题,问:“有目击证人的事,陈婷现在知道吗?”
刘少兰回答:“知道。”
周末,段鸿山罕见地没失约,带女儿段滢来了水族馆。
幽暗的水底,游弋的热带鱼群显不出斑斓。直到暗处射来一束光,鱼群才鲜艳起来,跃动起来。在光的源头,一名身材曼妙的潜水员戴着潜水面罩,背着氧气瓶,提着强光手电筒。她顺着光路,游出黑暗,点亮了玻璃幕墙。她被困在玻璃框子里,可她又是水底的光,游到哪儿,哪儿便明亮。
玻璃之外,游客们在看着鱼,也看着她。人丛里,段鸿山父女也在。
倏地,那束光停在段鸿山眼前。潜水员贴上玻璃,凑得很近。相隔咫尺,四目交汇,如果没有玻璃幕墙,他们好像就能说上话。片刻之后,潜水员一转身,游进了黑暗。
段滢好奇地问:“难道这个人认识爸爸?”
段鸿山没回答。
认识还是认识的。
潜水员背着一条死掉的鳐鱼上了岸,把鱼甩在地上。摘下面罩,是梅筝。把死去的鱼捞出来,让海水保持洁净,这就是她的工作。和询问室里的样子不同,她头发湿着,脸庞湿着,眼睛也湿着,散发着异样的美。
同事问:“你今天游的路线有点儿变化啊,有认识的人?”
梅筝一笑:“上辈子的事了。”
丁一和刘少兰也找到了梅筝名字的所在。
联席会议上,听宫平提到十四年前的案子,他们就心存疑惑,于是笨鸟先飞,找出案卷来比对。这起案子此前刘少兰多少知道一点儿,是段鸿山和前妻雷月一起办的——那时他们还没结婚,所以能一块儿办案。本来去问雷月最快,但他们怕雷月,都不敢,所以只能到档案室翻拣。
所幸有时间范围,不难找。这起案子发生在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地点是武岩三中图书馆。两个高中生冲突,引发了流血事件,检方最终定性为防卫过当。以当时的法律环境看,这么定性没有什么不妥,那宫检为什么耿耿于怀,专门提点呢?
随后,便有了答案。
证人签名是梅筝,一模一样的字体。
时隔十四年,正当防卫案的证人再次成了正当防卫案的证人!
询问她的,当然是段鸿山。难怪宫检会要求将两个案子进行对比。宫检都认出她了,段检没认出来吗?
回家的路上,段滢在车里睡着了。
趁这个工夫,段鸿山停下车,看了一阵子夕阳。
天地都染上了红色,像披上了一层透明的幕布。幕布之后,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剧场,每一个人都是剧场里的演员。他们喧嚣,他们骚动,有人直升天堂,有人坠入地狱,总归都在痴人说梦。
段鸿山很喜欢这种感觉,今天却格外不知足,怎么看也看不够。因为他熟悉武岩的天气,今天的晚霞之所以格外瑰丽,是因为空气承载着大量的水汽,让云朵更丰盈。再过两天,云朵盛不住了,整个武岩就会泄下雨幕,从春到夏,在这迷迷蒙蒙的潮湿季节里,人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直到段滢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喊他,他才回过神。
后视镜里,太阳渐渐落山,一点点带走雨季前这最后一抹夕阳。
晚上,段鸿山带着刘少兰和丁一又去了现场,做手电功能实验。
这个城市的人没有什么夜生活,大概九点多钟,就已经睡下了。几天前的命案,给人们提供了谈资,却无法让他们惯常的生活产生一丝波动。
居民楼漆黑,只有陈婷家的灯亮着。晾在阳台上的裙子没人敢动,飘荡在雨里,像抹散不去的幽灵。
段鸿山吩咐丁一去对面楼里做个实验,看看手电筒的光能不能从对面射过来。丁一应了一声就去了。段鸿山和刘少兰站在阳台上等待着。
对面的楼里,洁白的球鞋,莹白的脚踝,在台阶上跃动。
这人速度很快,楼道里的声控灯才一亮,就已经跃过了半层楼,最后停在十四层与十五层之间的转角,像猫一样,一撑一跃就跳到了拐角的扶手上,然后站直了身,即使脚下不是平地,但身姿依然挺拔。
是个女人。她伸手打开了楼道的通气窗,确保自己能看见对面的情况。
刘少兰感慨陈婷运气真不错,这才隔几天,要是案发那天也下雨,梅筝看不见她,可能死的就是她了,也就没有目击证人了。
段鸿山凭栏,楼与楼的距离比他想象中要远一些。他一伸手,抓回一掌雨水,眯着眼看对面:“梅筝家是哪一户?”
刘少兰计算道:“手电照过来,要正好能晃到张源的眼睛,从角度算的话……”
她话音未落,一束光穿透雨雾,晃到了段鸿山的眼。空中明显浮着光路,像一条丝线,连起陈婷家和对面大楼。
刘少兰拨通电话,夸赞丁一:“你跑得挺快啊。”
对面的丁一说:“哪里快,我还没到呢。”
刘少兰怔住。丁一没到,那从对面射来光束的人又是谁?
段鸿山凝目看过去,光束是从一道狭窄的窗户缝照射过来的,那里朦朦胧胧显出一个女人纤瘦的身形。可那里并不是梅筝家,而是十五楼楼道的通气窗。段鸿山让丁一赶紧去找人,然而等丁一到达时,人早就走了,只剩下没关的窗户和钻进来的雨雾。
刘少兰猜测道:“可能是哪家的记者,迫不及待地跑来挖新闻吧。”
段鸿山摇头:“新的证人和证词都在保密,对这个案子感兴趣的,是自己人。”
翌日,宫平让段鸿山过去。
检察长办公室的门开着,窗口站着一个女人,挺拔得像一根竹子,背对着门。段鸿山也没在意,径自向宫平汇报:“昨晚又去了一趟陈婷家,让小丁试了一下,潜水手电的光确实可以照过来,而且很刺眼。梅筝的供述,在这方面没问题。”
宫平却说:“不忙,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竹子”转过身,是个英气的女人,眼睛像竹叶。市检察院、区检察院都没有这样气质的检察官,但段鸿山觉得她似曾相识。
宫平介绍:“这是市院副检察长段鸿山,这是省院员额检察官方灵渊。”
两人伸出手,指尖一沾即散。方灵渊很客气,眼底却没有笑意。
段鸿山说:“初次见面。”
方灵渊说:“昨晚见过。”
段鸿山一愣——昨夜朦胧浓雾中的那个女人和方灵渊对上了。
方灵渊说:“我也去了证人住的那栋楼,十五楼楼道,和证人家就隔一层,六十米距离,这点角度偏差可以忽略不计。梅筝没说谎,潜水手电的光,确实可以照到对面。”
宫平欣赏地说:“小方是仔细人啊。”
虽然站得很近,但段鸿山能感到方灵渊在跟自己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索性用一句话来缩短这个距离:“省院直接派人下来,是觉得陈婷案还有问题?”
他很奇怪,省级检察院与市级检察院有业务上的交叉,但总体管辖范围不同。在刑事案件上,市级检察院是对市内影响较大的案件进行管辖。一般情况下,省级检察院在办案阶段不会对市级检察院进行干预,除非案情重大或者存在较大舆论风波。可武岩市只能算座中型城市,一起杀夫案怎么会惊动省级检察院?
方灵渊也直截了当地问:“直接定成正当防卫,是不是草率了?”
段鸿山说:“张源持刀闯入陈婷家,根据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则,有不法侵害的目的,再加上证人证词,出于法理人情,正当防卫是最妥当的判断。”
方灵渊反驳:“张源失去抵抗能力后,陈婷为什么要补刀?这难道不是对张源生命的侵害?”
段鸿山笑了,说:“方检察官刚来,可能是看得急,漏看了。按陈婷供述,张源从进门开始就殴打过陈婷,后续的十几刀,也是为了防止张源继续实施侵害,应当视作整体行为。”
“正当防卫条款的苏醒,确实是要保护每一个受到伤害的人。”方灵渊的语气渐渐地带上了火药味,“但检察官不能沽名钓誉,把什么事都往正当防卫上归。”
段鸿山也起火了,反问:“那方检察官认为本案是故意杀人?”
宫平打圆场:“这就是私下议论,都别太较真。”
段鸿山说:“我们这是在了解彼此,一场争论可能是两个心灵之间的捷径嘛。”
方灵渊不接话,语气严肃又有点儿生硬:“比故意杀人更严重。我甚至有一个假设,可以确知,陈婷家里曾经出现过第三者。这个第三者虽然没有在行凶现场,但并不代表他对这场凶杀没有干预。他很可能是一个对法律非常熟悉的人,并利用对正当防卫条款的理解,设计出了这一整套谋杀!”
段鸿山问:“就算真有这个人,他怎么能确保一定成功?你觉得梅筝和陈婷是串通好的?”
方灵渊耸耸肩:“也许是梅筝,也许另有他人。”
段鸿山问:“你的结论是怎么得来的?”
方灵渊继续说,语气更硬:“陈婷和梅筝曾是一起案件的共同当事人。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武岩三中发生过一起杀人案,当时此案的焦点,就是算不算正当防卫。陈婷和梅筝都是当时的证人,所以她们之间早就认识,也都清楚正当防卫这个法条。而当时案件的主办人员,是检察官段鸿山和助理检察员雷月。过去的当事人,现在又成了新的当事人。陈婷案的关系人都是二〇〇五年周林死亡一案的关系人,这太过巧合,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陈婷正当防卫一案,检察官段鸿山有问题。”
段鸿山没想到箭头突然指向自己,一阵错愕,目光投向宫平。
方灵渊来,自然是打过招呼的。这些话,宫平明显早就听过。
方灵渊客气地笑了,语气也缓和下来:“以上,从‘我甚至有一个假设’开始,都是举报段鸿山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