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幼卿在医院里值夜班。
她有些困倦，但还是取出了病历，又是仔细的翻看了一遍。
在来符远之前她虽然已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当她赶来后才晓得符远的情形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符远这边妇科医生奇缺，许多妇人得了疾病只能默默忍受，甚至前两天幼卿还接诊了一个妇人，生育不久便下地干活，子宫甚至完全脱垂了出来，就那样让人用板车推来了医院。
幼卿觉得比起生育这一关，这些妇女们的妇科疾病同样刻不容缓，在这片土地上也不晓得有多少女人在受着这些难言的折磨，而她们又一向是保守的，她们往往不敢说，也不好意思说，只能由着病情慢慢发展，或者抓些草药去吃，能治好的微乎其微，不知有多少人会在痛苦中死去。
幼卿翻看着病历，越看下去越是心惊，不由得掩卷沉思，在想着自己可以为她们做一些什么，兴许她可以与院长提议组成一支医疗队去附近的乡下看一看，纵使杯水车薪，却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幼卿，外面有人找你。”
同事的声音打断了幼卿的思绪。
幼卿回过神，她离开了办公室，走廊上安静极了，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
她环视一圈，却没有看见别人的身影。
她有些奇怪，刚准备回屋，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男声，“幼卿。”
幼卿回过头，透过昏暗的灯光，看见了那人的面容。
“大哥哥？”幼卿十分惊讶，“您怎么会在这里？”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文杰了，甚至连老太太七十大寿他也不曾回来，现在的他似乎清瘦了些，俊秀的面庞上多了两分岁月的历练，显得更为稳重了。
“幼卿，我有件事请你帮忙。”萧文杰的头发上往下滴着雨珠，他的声音沙哑，与幼卿开口。
幼卿随着萧文杰来到了一处民宅。
刚进院子就听里面隐约传来了女子压抑的呼痛声。
幼卿匆忙放下了伞，快步进了里屋，待看见床上的女子后，幼卿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淑文姐姐？”
“幼卿……”戚淑文仍是梳着干练的短发，额角的发丝已是被汗水打湿，她的脸色十分难看，手指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被褥。
“淑文姐姐，你要生了！”幼卿抚上了戚淑文的肚子，而后戴上手套，为她迅速做了检查。
“嗯。”戚淑文被宫缩折磨的死去活来，几乎说不出话来。
幼卿并没有问他们为何没有去医院，她只是起身与屋外的萧文杰吩咐了一句，让他快些去准备热水，毛巾，剪子，酒精等东西。
待回到里屋，就见戚淑文满眼的泪，在那里呜咽着。
“爹爹，女儿不孝，我不孝……”
“爹，娘，我不孝……”
见戚淑文这样哀伤，又如何能将孩子生下，幼卿顾不得去问她家中发生了什么，只上前安抚着她的情绪，“淑文姐姐，你看着我，我需要你配合我，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
戚淑文泪眼模糊，她没有再呢喃，只虚弱的点了点头。
“我有信心，你也要有，来。”幼卿沉下心，开始着手为戚淑文接生。
天色破晓。
屋子里终于传来一道响亮而有力的婴啼。
萧文杰浑身一震，他拍了拍房门，对着里面喊了一声，“幼卿，淑文怎么样了？”
“幼卿？”听着里面没动静，萧文杰又是喊了一声。
很快，有人将门打开，露出了幼卿疲倦却含笑的面容。
“大哥哥放心，淑文姐姐母子平安，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是吗？”萧文杰的心怦怦跳着，有些艰涩的说，“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当然可以，您快进来。”
幼卿后退一步，让萧文杰进了屋，偶尔又将房门关死，免得有风吹了进来。
“淑文……”萧文杰快步走到了床前，看着戚淑文因生产而变得惨白的面容，他心下怜惜不已，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来瞧瞧孩子。”戚淑文的唇角浮起了微弱的笑意。
萧文杰闻言，这才留意到她身边还有一个襁褓，襁褓中包裹着新生的婴儿，正沉沉睡着。
他是外科医生，他会拿手术刀，会做手术，却从未替妇人接生过，尤其是戚淑文当时受了刺激，情况凶险，他们又不能去医院，他只能将幼卿请到了这里。
“幼卿，这次多亏有你。”萧文杰十分感激。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幼卿神情温和，她上前为戚淑文掖了掖被角，此时看着戚淑文母子均安，她方才问道，“大哥哥，淑文姐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萧文杰开口道，“我们前两年在南方结了婚，没有通知家里。近期东北不太安稳，我们过来，要和同志们取得联系。”
萧文杰并没有说的太仔细，幼卿心里却是明白的，她看了一眼这间简陋的小屋，再看了看眼前的这对夫妻，他们一个是戚家二小姐，一个是萧家大少爷，但凡他们愿意回家，立马就可以过上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生活。
可他们没有。
幼卿并不想刨根问底，她只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像萧文杰和戚淑文一样的人，他们为了国家，为了自己的理想，做了许多许多的人永远都做不到的事。
“幼卿，你的这份恩情我永远都会记着。”萧文杰看了一眼眼前的妻儿，与幼卿开口。
“不，大哥哥，”幼卿连忙开口，“是你的话鼓励了我，让我动了学医的念头，也许这就是天意，我的所学又恰好帮助到了你的妻儿。”
萧文杰眼中有欣慰闪过，他也不曾想过自己当初随口一句话竟会结下如今的善果，也许就像幼卿说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很高兴看见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国内医疗条件落后，医学知识也是，还有许多女同胞都需要你的帮助，我们见过很多妇人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她们不晓得如何避孕，生下来又养不活，大人孩子一起丧命。”萧文杰的声音有些低沉。
“嗯，我知道，大哥哥，我会努力的。”
萧文杰点了点头，他默了默，终是问了句，“你和九叔……”
“我们想在符远结婚。”幼卿并没有隐瞒。
“太好了，幼卿，”戚淑文听见这句话，亦是强撑着从床上坐起，只让萧文杰扶住了身子，她的眼睛明亮，与幼卿道，“你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大哥哥，淑文姐姐，你们，会不会看不起我和九叔？”幼卿有些踌躇的开口。
“怎么会，”戚淑文向着幼卿伸出了自己的手，幼卿上前将她的手握住了，戚淑文唇角含笑，一字字的说道，“幼卿，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本就是我们应该追求的。”
“嗯。”幼卿点了点头，也是由衷的笑了。
“大哥哥，您不用送我，淑文姐姐刚生孩子，你快去陪他们吧。”
萧文杰将幼卿送出了院子，幼卿回过头，与其叮嘱道。
说完，她似乎有些不放心，又是问了句，“你们身上有钱吗？”
“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你放心。”萧文杰开口。
“你们多保重。”幼卿最后看了萧文杰一眼，身逢乱世，等下一次见到他们一家三口，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