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报社里的同事已经在讨论去哪儿过年,有的回娘家,有的回婆家,也有人想出去旅游。汪新穿了一件紫红色的毛衣,稀少的头发最近做了植发,所以看到他顶着一头黑帽子一样的头发随着桌椅滑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刘毛毛吓了一跳。
汪新有些开心:“是不是没认出我来?别说我这一弄头发,好多人都觉得不像我了。你觉得比以前更帅了吧?”
刘毛毛有些敷衍:“是啊。”
汪新摆了摆头:“我也觉得自己更帅了,你知道不,我这一整头,好多小姑娘看我呢。最近有一个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大学老师。”
刘毛毛抬眼看着汪新:“恭喜啊,什么时候结婚告诉我一声。”
汪新笑了笑:“她刚工作,结婚的事情得缓缓,我们过年准备去小三亚,毛毛,你去哪儿呢?”
没等刘毛毛回答,汪新又说:“你肯定和儿媳妇一起过吧?”
刘毛毛摇头:“不不不,我也计划出去。”
汪新的眼睛亮了:“你也去小三亚吧,离北京近,物价也便宜。”
“去万宁?”
汪新晃着一头黑头发:“不不不,是秦皇岛。万宁还是远,秦皇岛开车就过去了。”
刘毛毛点头:“行啊,我考虑一下。”
汪新小声说:”“别考虑了,现在过年房紧,赶紧定。对了,毛毛,咱们这个月肯定提前发工资吧,还有奖金。我得算算,今年能拿多少钱。”
汪新回桌子上按计算器算钱去了,刘毛毛看着电脑,她拿起眼药水,往干涩的眼睛里滴了一滴。常期对着电脑,眼睛特别不舒服,也去了几趟医院,但好好坏坏,反反复复。
农民工被欠薪难以回家过年,农民工的钱跑到谁的口袋里去了?刘毛毛一边默念标题一边进行对比修改的时候,主编突然走了进来,他面色严肃,语气沮丧:“大家先停一下手里的工作,去会议室开个会吧。”
刘毛毛怔住,总编五十八岁,是一个常年笑眯眯的胖子,这些年来,刘毛毛还没有见过他这么严肃,她跟着大家往里走的时候,汪新又凑过来了:“毛毛,我觉得肯定是说奖金的事情,我打听了一下财务,好像咱们的奖金都发不了。”
刘毛毛顿了一下:“工资呢?”
汪新摇头:“也没说发。咱们报社不至于没钱吧?咱们可是响当当的铁饭碗啊。我觉得可能他又得批评我们不上进啊什么的,也是,咱们报社全是一群快要退休的中老人,还能怎么上进呢。”
刘毛毛随着汪新走到会议室里,大家稀稀拉拉地坐成了一圈。当年,刘毛毛刚来报社的时候,这会议室每次开会都坐不下,年轻点的记者都站在门外。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刘毛毛莫名的有些担心。
果不其然,总编突然弯腰,给大家鞠了一躬,抬起头来,他的眼圈发红:“各位,由于新媒体和市场环境的变化,咱们报社突围未果,也想撑过年后......最终决定,咱们报社从明天开始休刊.......”
一片嘘声之后,总编又说:“上级部门会协助有能力的员工转岗,如果有能力自谋职业的员工,可以到人事部办一下交接,这个月的工资还会发到大家的账上,但奖金就对不起了。”
说着,总编已经哽咽了:“总之,感谢我们一起奋斗这么多年,感谢大家把最好的青春留在这儿......”总编看向刘毛毛:“毛毛,咱们的休刊词,辛苦你写写吧。”
“行,我写。”
刘毛毛忍住热泪,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写休刊词,旁边是同事们抱怨愤然的各种声音,刘毛毛在电脑上敲下万物有期,每天准时和你见面的报社,就要和你说再见了。这一次转身,希望不会是永别......
二十多年前,当刘毛毛来报社面试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了,用事实说话,新闻就是记者的眼睛,我们要不畏艰险,坚持真理的标语。
这些热血沸腾的文字。让刘毛毛非常感动,所以她才会在人家拒绝自己的时候,再一次捧着自己写的新闻稿,敲开了总编的大门。
那个时候,总编还年轻,也没有这么胖,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刘毛毛写的新闻谢,他的眼睛闪了几闪,然后问刘毛毛:“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当记者呢?”
刘毛毛笑了笑:“因为记者可以以笔为剑,陈述事实,维护每个人的利益,为普通百姓发声,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不被蒙蔽.......”
总编笑了:“如果你来到我们报社,你想做一名什么样的记者?”
刘毛毛响亮地回答:“一名心里有光,不畏艰险始终前行的好记者 .....”
从进入报社开始,刘毛毛在这儿度过了二十个年头,她的工位上摆着一些新闻奖杯,这些奖杯代表着刘毛毛做记者后的所有荣誉,是刘毛毛每次上班后,必须拿着湿巾,把它们全部轻轻地擦一遍。
三等奖,二等奖,最佳新闻奖,曾经代表着刘毛毛辉煌过去的奖杯,被写完休刊词的刘毛毛收到了背包里。办公桌上的新闻书籍,以及早几年读者来的贺卡,来信,塞满了一大纸箱。
同事们人走茶凉的时候,早把这些代表着过去的东西抛到了垃圾桶,刘毛毛却舍不得丢掉这些,纵然只是一封读者来信,一个读者的贺卡,但是每一张贺卡每一封信里,都有她舍不得忘记的过去。
曾经,她为了劝说轻生的女孩,不顾危险与她共站高楼,曾经,她为了救出被拐跑的孩子,和警察一起辗转山区,曾经,她因为写了那些尖锐的新闻而遭人威胁,那些被恐吓的日子,杨桂林一直劝她转行,或者调到文艺部去做一名文艺记者,但刘毛毛之所以坚持,就是不想放下自己的笔,不想放弃这些信任自己的读者。
报社配的bb机,虽然已经被手机淘汰,仍然被她保留到现在,新闻热线,请呼8887,法制记者刘毛毛二十四小时为您排忧解难。
报社配的手机,她现在还在用着,虽然款式老旧,但是读者记住了号码,他们不分时间地打来电话,也曾经让她心烦过,但是此时,她多么希望,在离开报社的这一天,还能接到读者打给她的电话,或者她要拿起电话拔号,然后笑着说:您好,我是记者刘毛毛.....
汪新突然跑了过来,他一脸惊讶地说:“毛毛,你怎么还不过去转岗,申请的人太多,去晚了就没机会了。”
汪新鄙视地看了一眼堆在自己桌下的样报:“总编也不早说一声,来了一个突然袭击,要是早说几天,我可能就答应我同学去网站了。”
刘毛毛应了一声说:“现在去也不晚吧?”
汪新转过脸来,瞪大眼睛看着刘毛毛,有些痛心疾首:“我说刘毛毛呀,你是不是在咱们报社呆傻了呀,你要知道现在的公司和我们过去不一样,三个萝卜一个坑好嘛,网站也是很卷的,机会永远不会停在原地等咱们。你知道吗,现在转岗优先安排三十五岁以下的,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我问了半天,总编一个屁都不放。真是后悔了,早该做准备的,记不记得毛毛,上次我叫你喝酒吃饭,要是那个时候咱们俩走了,也许就不会这样了,大过年的,真烦。”
汪新一边叨叨,一边快速收拾了自己的重要东西,然后风一样地走了。
刘毛毛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回想汪新的话,虽然休刊是有些突然,但是也不能怪总编吧,之前每次开会都要大家打起精神,要不然就得关门大吉,可是这些人,包括自己都没当回事吧,总认为大树不能倒,这么大的报社怎么说倒就倒呢?
不慌是假的,刘毛毛现在要盘算一下未来了,儿子虽然结了婚,但是儿媳妇顾倾城刚创业,自己手里也没什么钱。
本来,她计划着等到工资和奖金发下来,带着杨桂林出去走走,因为这是儿子结婚后第一次过年,顾倾城已经明确表示,过年不休息,她生怕杨桂林失落,所以才计划报团出游。现在工资有,但奖金没有了,未来也没有了,一想到这儿,刘毛毛有些烦燥了。
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刘毛毛看了看,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她赶紧接听:“喂,你好,我是记者刘毛毛。”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好,我们是万城旅行网的,前几天你咨询了春节旅游,我给你推荐一下合适的路线,日本的北海道,新西兰的......”
刘毛毛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对方:”对不起,我没想去国外游。”
女人疑惑:“可是杨女士告诉我,你们要去国外旅游呀。”
刘毛毛明白了,前几天杨桂林从超市买菜回来的时候,就拿着一张旅行社的宣传单,让刘毛毛选选,看来是她打的电话,然后联系人留了自己的手机。
这点,杨桂林还是挺聪明的,她想要什么,总是得想办法让刘毛毛先开口。比如她爱吃鱼,但她从来不说自己爱吃,而是问刘毛毛,如果你想吃鱼,我就吃,你不想吃,我就不吃了,我跟着你。
刘毛毛抱歉地笑了笑:“这个,我回头给我婆婆商量一下,因为我工作忙,可能去不了。有需要再找你们,再见啊。”
刘毛毛挂了手机,抱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走,总编垂眼进来,看到刘毛毛怔了怔:“休刊词写好了吗?”
“写好了。发到您的邮箱了。”
总编满脸感动:“毛毛,工作的事情你不用着急,我给上级打了招呼,你和汪新,如果能选一个,我也推荐你。毕竟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工作能力又好......”
刘毛毛笑了笑:“谢谢您,还是推荐汪新吧,虽然他嘴碎,但是心不坏。”
总编一怔,他看着刘毛毛:“怎么,你有更好的去处?”
刘毛毛摇头:“那倒没有,但我相信,打破意味着重生,你这么优秀的手下,难道还找不到一份工作?”
总编拍了拍刘毛毛的肩膀,鼓励她:“肯定的,你这么优秀,一定会有很多网站抢着要你的,毛毛,加油。”
刘毛毛点头,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到很远,然后忍不住回过头,发现总编还站在原处看着她不停地挥手。
有时候再见的意思就是结束,永远不见了。
一刹那,两行热泪突然从刘毛毛的眼眶里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