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后,谢淮序手中把玩的那只青玉茶杯,此刻正稳稳地倒扣在桌面之上,杯底朝上,玉质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冷冽的光泽。方才那般动静,于他仿佛只是拂过耳畔的微尘。
刘知信这才从骤暗骤明的惊变中缓过神,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不发一言,只如过去千百次那般,身形微侧,将自己更深地隐入谢淮序身后的阴影里,沉默得如同主人一道延伸的影子。
谢淮序的目光落在倒扣的茶杯上,修长的手指拈起龙牙。匕身沉重,龙首吞口的匕柄更是分量惊人。他手腕微沉,竟将这御赐的凶器,稳稳地置于青玉茶杯那窄小而光滑的弧面杯底之上!
杯底弧圆,匕柄沉重,重心稍偏便会倾覆。
绝非稳固的立足之地。
“如何?”谢淮序并未抬眼,声音不高,不带丝毫急躁,只有掌控一切的沉静。
玄七垂首,语速平稳清晰:“禀司主,一切如您所料。黑衣人趁夜潜入国公府,威逼利诱易春迟,欲迫其为己所用。属下尾随其后,直至三皇子府邸。那人……于后苑假山花木深处,倏忽隐没,再无踪迹。”
谢淮序的指尖在冰冷的匕柄上轻轻一叩,巧妙维持的平衡之态瞬间崩塌,那柄象征莫测皇权的蛟龙匕首,颓然倒下。
很好。看来这试图撬动棋局的支点……终究还是自己,露出了痕迹。
幽深大殿内,唯余谢淮序指间龙牙的锋刃,轻叩着倒扣的青玉杯底。
叮…叮…叮…
清越的敲击声,与窗外风过幔帐带起的断续银铃声交织,在寂静中谱出一种奇异的韵律。
棋局之道,贵在掌控棋眼。任它阵势千变万化,只要执子之手紧握关键,洞悉其心,终能锁定胜局。谢淮序自幼精研此道,弈棋之事,向来是今人更胜古人。自他来到此间世界,弈遍京华,未尝一败。这不仅是技艺,更是他深植于骨的筹谋之道。
此刻,无形的罗网已然织就,只待猎物……自投其中。
“知信,”谢淮序指间的敲击声倏然停歇,声音沉静无波,“去挑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暗中盯住诸位皇子的动向。”
刘知信心头猛地一沉,拱手问道:“司主所指……是哪位殿下?”他几乎能预见那个答案。
“全部。”谢淮序的声音不高,却似惊雷炸响在刘知信耳畔。
“这……”刘知信呼吸一窒,急声道,“司主三思!若行迹败露,被有心人捅至御前……秦王案悬而未决,圣心本就难测,此刻再将所有皇子牵扯进来,实非明智之举啊!”他的忧虑几乎溢出胸腔。
谢淮序指尖抚过冰冷的匕身龙鳞纹路,目光锐利如刀:“玄七所见,不过黑影没入三皇子府苑。府苑深广,焉知不是他人嫁祸?亦或故布疑阵?然真凶必藏于龙子凤孙之间。无论幕后之人是想引我入彀,还是借刀杀人,我们只需——”
他抬眼,眸中寒光凛冽:“一视同仁,静观其变。真凶自会在这‘一视同仁’之下,露出马脚。”
刘知信喉头滚动,将未尽之语咽了回去。他深知眼前这位主子的心性。多年刑狱,谢淮序最恨的,便是那些为一己私欲搅乱朝纲、构陷倾轧,置天下黎庶于水火之徒。
遇此辈,谢淮序必……除之而后快!
果然,不容置喙的命令已然落下:“速去安排。务必隐秘,若有半分风声走漏……”谢淮序未说后果,但那落在匕首上的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
刘知信躬身退出大殿。殿门合拢的瞬间,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他几乎要以为谢淮序疯了!身为臣子,手握皇子血案,帝王疑窦丛生,此等风口浪尖,竟敢行此僭越窥伺之举?!
然而,就在殿门即将完全闭合的刹那缝隙里,他瞥见了烛光下谢淮序的侧影。那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眼中沉静如渊却又锋芒暗藏的自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击散了刘知信所有的惶惑。
他瞬间知晓。
这位司主心中,早已布下了一盘常人无法窥见的棋局。
刘知信走后,玄七将昨夜种种细节,一一禀于谢淮序。此乃谢淮序多年刀锋行走养成的谨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谢淮序背手立于玉案前,殿中只余玄七的声音。
“黑衣人强灌毒药于易春迟口中,迫其就范。那易春迟…倒有几分急智,虚与委蛇,竟骗得黑衣人信了。”玄七抬眼看向谢淮序,试探着问,“司主,可要为她解毒?”
“不。”
谢淮序答得斩钉截铁,毫无犹疑。
他踱至窗前,推窗而望。天色已微明,日月同辉悬于天幕,昏晓交织的天光透过监察司乌木雕花的窗棂,映得殿内幔帐轻拂,光影在地上游移如蛇。
值夜的仆役正将燃尽的琉璃灯盏一一撤下。
灯既尽了本分,便该功成身退。
谢淮序目光落在远处,漠然道:“此时解毒,无异于打草惊蛇。”
玄七领命欲退,身形微顿,忽自怀中取出一方染血的素帕,双手奉上:“司主,她让属下转告……鱼儿已上钩,她要那人一只手。”
帕上血色洇染,已然干涸成暗红。
谢淮序目光沉沉,落在那刺目的血痕上。又是这般小伎俩,妄图博他一丝垂怜。这易春迟,说她有几分急智,偏又这番愚钝,明知他心如铁石,竟还这般锲而不舍,如撼山蝼蚁,妄图在那铜墙铁壁之上凿开一道罅隙。
这般笨拙又执拗的求生之态,像极了一个人。
心口猝然一刺,他强行压下翻涌的记忆,将那抹身影死死锁入内心深处。
“国公府内,可有暗桩?”
“并无。”玄七答得干脆。
谢淮序指节微动,案上那柄寒意森森的蛟龙匕首悄然归鞘。他转而执起温润的青玉茶壶,一线清泉般的茶水注入杯中,袅袅茶香氤氲而起,冲淡了殿内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寻个医术精绝的,”他声音听不出波澜,不再看那血帕,“去探探她所中何毒,能否……配出解药。”
他话音微顿,指腹摩挲着温润的壶柄,语气陡然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记住你的身份。你是监察司的暗卫,不是济世的菩萨。不可对任务对象,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心软。”
玄七心头雪亮,深施一礼:“属下谨记司主教诲。”身影随即悄无声息地没入殿宇深处的阴影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