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宴
涉江2025-05-12 13:444,363

  大周,圣京城。

  鎏金铜漏雕着蟠螭纹,最后一滴寒水坠入青玉承露盘,泠然一声脆响。朱雀大街七十二官衙次第闭了朱门,唯监察司檐角的十二连珠琉璃灯仍亮着。灯影淌过屋脊,映得夜雾都染了层昏黄。

  官衙内,左右厢房列着十数张紫檀书案,案角堆叠的黄册几乎淹没了伏案的青袍吏员。算珠噼啪声如疾雨,有人揉着酸胀的腕骨,有人紧蹙眉心,墨渍不经意在袖口洇出斑驳的痕迹。

  乌木大门“砰”地被推开,凉风裹着皂靴声卷进厅堂,众人仍埋头拨弄算珠,眼皮均未抬一分。

  陈判度疾步穿过长廊,他眼窝深陷,皱纹从鼻翼蔓至下颌,灰白的鬓角被风吹得凌乱。

  他一把拽住武备使刘知信的袖口,将人拉到庭角老槐树下,从怀中掏出捂得温热的乌木密匣,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

  “北边来的‘暗账’……皇城司的人扮作粮商混进城,城门落闸前才送到。”陈判度压低嗓音,喉头滚动,“是秦王贪墨军饷的铁证。”

  刘知信接过密匣,颧骨上一道旧疤随紧绷的神情微微抽动。借着枝丫间漏下的月光匆匆翻阅,鹰隼般的眸子骤缩:“月前东梁大捷,秦王若贪了这般数目,那群兵痞早该哗变,怎会替他卖命挣下这泼天功劳?”

  举朝皆知,大周积财甚丰却武备颓靡,数十年饱受东梁侵扰。朝堂惯以岁币换太平,民间哀鸿遍野,直到秦王此役大破敌军,方挣回几分血性。便是素来厌弃这庶长子的老皇帝,也不得不顾及沸腾的民望,将虎符与帅印一并赐下。

  俨然一副秦王要入主东宫的预兆。

  陈判度盯着晃动的密匣,喉间发苦:“秦王如今离东宫只半步之遥。此时监察司查他,岂非自寻死路?”

  “便是储君又如何?”刘知信冷笑,指节叩在鎏金锁扣上,“司主眼里只有陛下,没有东宫。”

  “可陛下年近古稀……”陈判度意味深长地暗示,“纵使司主劳苦功高,也得为以后打算,不是吗?”

  陈判度话音未落,忽听身后雕花窗内传来一声轻咳。刘知信和陈判度听出里头有人,脸色骤然大变。

  茜纱窗纸上浮着道清瘦剪影,那人似执卷倚在桌案,鸦青长发未束,轻轻道:“怎么不继续在我窗下大声密谋?”

  陈判度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却仍梗着脖子转身下拜:“司主明鉴!此案查不得!”

  “哦?”监察司司主谢淮序轻笑一声,“陈大人这忠心,是向着本官,还是向着来日的佐命之功?”

  监察司谁人不知,他笑得越愉快,下手越狠辣。陈判度膝头一软,尚未开口,清冷无情的声音已再度传来:“拿下他。”

  庭院石灯旁鬼魅般现出四道黑影,铁算卫玄甲覆面,锁链如银蛇缠上陈判度脖颈,卸关节的“咔嗒”声混着哀嚎刺破夜色。

  “啊——司主!一切皆与我无关啊!”

  刘知信垂首盯着青砖缝里挣扎的蝼蚁,直到铁链拖曳声渐远,方对着窗棂深深一揖,“司主英明。”

  “吱呀——”

  门扉轻启,月白锦缎袍角拂过门槛,谢淮序拢着大氅踏入庭院,漫不经心道:“有人要借监察司的刀,除去秦王。”

  刘知信略一思忖,“所以匣中证据为假?”

  “假账簿如何诱我出手。动用陈判度这颗陈年老钉,对方定然万事俱备,只待我入局。”谢淮序望着槐树冒头的新芽,忽而展颜,“这般盛情相邀,本官怎好推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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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秦王纳魏国公府大小姐为妾。

  府内华灯千盏,满座朱紫公卿,仿佛一起忘了新郎年近五旬且妻妾成群,而新娘不过及笄,作为公侯千金,不该受为妾之辱。

  但如今秦王如日中天,耳边听到的自然都是恭维他“英雄配美人”的溢美之词。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宴至中场,醉意正酣。

  回廊上的灯笼渐次亮起,照得庭院里花树美轮美奂,一片朦胧的香雪海中,红衣新娘缓步而来。

  众人恍然间都放缓了呼吸,见她身姿窈窕风流,幻想着盖头下该是何等姿容绝世。

  秦王鬓角虽已染上风霜,常年浸淫于军中使得他体魄高大健壮,像一头猛虎雄踞于王座之上。见新娘被迎进正堂,他双目微阖,神色慵懒,如唤狸奴般挥挥手,“过来。”

  新娘顿了顿,柔顺地任由女使搀扶,一步一步,朝雄踞主位的秦王走去。

  秦王就着向他走来的曼妙身姿,一口饮尽杯中琥珀酒。只要想到昔日政敌如今俯首称臣,亲手献上掌中明珠,他顿觉志得意满。

  恐怕,惟有日后得登大宝,才能胜过今时此刻的欢愉。

  易春迟身体紧绷。隔着盖头,她亦能察觉到秦王看她的目光,那感觉黏腻阴湿如跗骨之蛆。美人纤纤作细步,不是为了优美的仪态,而是因为恐惧,只因她并非今日真正的新娘裴湘。

  易春迟只是寄居在魏国公府的表小姐,她酸涩地想,湘湘妹妹出身高贵,品性纯良,家人待之如珠似宝,不像她孑然一身,已经不会有人再心疼自己了。若非要有一人牺牲,不如就她吧。

  如此,算报了国公府的养育之恩。

  沉默胆怯的易春迟,人生头一回莽撞,便是打晕了裴湘,换了嫁衣,上了花轿,来替一场注定悲剧的婚事。

  她兀自想着心事,没有察觉婚宴的气氛已为之一变。

  随着一阵急促如鼓点的脚步声响起,两队铁算卫手握陌刀闯了进来,武备使刘知信大步踏入厅堂,亮出御赐金牌,声音洪亮。

  “监察司查案,任何人不得妄动!”

  众官员见刘知信头戴凤翅冠、身穿锁子甲、腰悬仪刀,全副行头在身,一看便是捉拿要犯的架势,皆心惊胆战,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秦王握着酒盏的手一紧,扬眉冷笑,“好大的胆子,竟查到本王府上。谢淮序呢?速速让他来见我!”

  “王爷相召,臣,自是要来的。”随着几声压抑的咳嗽,一道清隽的身影,从月色里踏出。

  如今已是三月春时,他却似乎有些畏寒,月白锦缎长袍外,另披着鹤氅。

  唇色淡如胭脂雪,嘴角常含三分笑,令人望之可亲,甚至可欺。偏眉峰凌厉如刃,压住一双笑眼含星,眼尾朱砂痣艳得惊心——倒像阎罗判官笔尖滴落的血,不慎溅在了菩萨面上。

  他执一柄错金乌木算筹,走进正堂时,腕骨伶仃得能瞧见青脉。腰间坠着的鎏银错月佩随步摇晃,刻着前朝狂草「见孽则斩」,比刘知信手里的御赐金牌更教在场官员股栗。

  所有人顿时如临大敌。更有一官员,听他咳嗽,吓得摔了手中茶盏。

  “竟是毒鹤亲至!”有人喃喃说。

  毒鹤,乃是大周百官私下给谢淮序起的外号,形容他病骨如鹤,利喙似毒。

  十年前,此人横空出世,靠一手出神入化的算术破了杭州绢帛案。从此入了陛下眼,受命创立监察司,专查朝廷钱粮账簿。

  再天衣无缝的假账,只要经他过目便会原形毕露。更可恨的是,他平日目中无人,一张嘴尖酸刻薄不容情,还总挂着讥讽的笑!

  自然也有人骂他,看似清高孤洁,私下不知如何媚上。不然怎会哄得陛下宠爱过甚,不仅许他缉捕查抄之权,还配以三千精算卫,供他日常调度?

  但这种话,也只敢小声嘀咕,万不可被人发现。不然,若铁算卫叩门,谁真的底子干净不怕查?

  人尽皆知,毒鹤谢淮序,是陛下手中最锋锐的刀,不用顾忌任何人。

  可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已近古稀,秦王储位在望,谢淮序却亲自登门搜查,把秦王得罪死,难道他真就这么疯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还是说,这是陛下的授意?

  秦王也在心中揣测谢淮序的来意,他垂眸,粗糙的大掌摩挲酒盏上的龙纹,神色淡淡道:“谢淮序,监察司可不经刑部许可,搜查五品以下官员宅邸。你倒是说说看,本王是几品?”

  谢淮序又咳了两声,方才缓缓作答:“王爷误会了,监察司要查的是贵府长史。王府长史位居七品,正在监察司职权之内。刘武备照章行事,绝无冒犯天家威严之意。”    

  两人绵里藏针交锋之时,刘知信已径自带队去搜查,丝毫没把秦王放在眼里。

  秦王心中暗恨。但谢淮序行事滴水不漏,秦王再与他细细撕扯便是跌份。参宴百官里有眼色的比比皆是,不待秦王暗示,户部谢侍郎便主动跳了出来,厉声质问谢淮序,“区区长史,也能劳动你谢司主的大驾?”

  谢淮序微微勾唇,“本官非为查案,而是来贺王爷新婚大喜。”

  他走到众宾客献上的豪礼面前,“谢侍郎这南海珊瑚树难得,红似去年黄河灾民咽下的观音土。”

  他指尖划过珊瑚树的枝丫,惊得谢侍郎险些冷汗浸透后襟,“可惜根脉蛀空三寸。啊,本官说的是树根,你慌什么?”

  御史中丞见谢侍郎如此无用,三两句话便退败,情急之下忽而想起一桩风流韵事——

  今日的新娘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裴湘,曾追着谢淮序学断案之法。

  谢淮序无妻无妾,素日眼高于顶生人勿进,唯独对裴湘格外容情。圣京闺阁之中,都传言两人有私情。

  他自以为猜到了谢淮序的心思,拿到了把柄,壮着胆子站出来:“谢淮序,你莫非觊觎王爷爱妾?假借查案之名,实为破坏婚宴!我会将你的恶行写进奏章——”

  谢淮序却根本不跟他撕扯,从礼品里挑出他送出的贺礼,端于掌中把玩,“半年前你用河工赈银买的这方洮砚,原本是为了自己赏玩。只可惜,你遇上了骗子里的行家,这赝品墨磨多会裂的,就像冻僵的堤坝禁不住春汛,怎能拿来送与王爷呢。”

  收受户部侍郎贿赂的事被当庭挑破,御史中丞知道,按谢淮序的个性,此事定已上达天听,夺职下狱近在眼前,不由悲从中来,崩溃大哭。

  来了,字字诛心杀人不见血的毒鹤来了。

  贵胄们大半打了退堂鼓,低头饮酒,怕惹来这魔星注目被揭老底。

  “谢司主要啄腐鼠,本王自无二话。”秦王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如刀剐过在场官员。

  御史中丞的哭声戛然而止,户部侍郎抖若筛糠,满堂朱紫皆垂首避他视线,衬得堂前鹤氅孤影愈发挺拔,正如秦王对谢淮序的印象。

  毒鹤清高孤介,但从不参与皇子之争。如此咄咄逼人,定有深意!秦王指节叩在紫檀木扶手上,稳坐钓鱼台,“但谢司主也当懂礼数,怎能为此搅了本王的喜事。”

  庭中灯影摇曳,映得谢淮序唇边笑意都模糊了几分,“王爷说的是,臣不懂礼数,该当赔罪。”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以为毒鹤服软,场面顿时又喧闹起来,更有那初入官场的愣头青自持没有把柄,去向谢淮序敬酒。

  谢淮序抬手挡开。

  酒精使人麻痹,混沌。在这大周官场,每迈一步,便是刀山火海。他从不饮酒,只为时刻保持清醒。

  愣头青讪讪退下。这般不近人情,落在众人眼中,只会更让人恨他。

  但谢淮序不在乎,他静默垂首,藏在袖中的手缓慢摩挲着算筹。

  廊下灯笼轻轻摇晃,刘知信悄然现身,默默对谢淮序点头。

  谢淮序收到暗示,目光微沉,终于抬首看向孤身站在婚宴中央的易春迟,缓步向她踱去。

  “臣观诸君所奉之物,未足称王意。伏乞殿下容臣进赤忱之礼。”

  他嘴上说着最文雅恭敬的话语,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去掀新娘的盖头!

  强撑起来的虚假欢笑声再次消失,在场官员无不为谢淮序的嚣张挑衅震惊失语,甚至没有一人想起来阻拦。

  秦王怒不可遏,手中酒盏砸向谢淮序,“谢淮序,本王已忍让再三,你胆敢辱我?!”

  铁算卫上前,一刀将酒盏斩落。

  谢淮序脚下不停,颀长的手指已捻住盖头。

  秦王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拔出腰间宝剑。众人惊呼声,呵斥声,劝阻声纷至沓来。

  身后乱成一团,谢淮序都恍若未闻,只专心掀起盖头一角,对上了一双清澈 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正好奇而警惕望着他。

  新娘分明换了人,他却仿佛没有发现。

  有些冷意的手指从易春迟脸颊边擦过,轻轻捏住她温润的耳垂,然后俯身对她说了一句话。

  易春迟震惊望向谢淮序,感受到耳边一坠,挂上了一对明月珰。

  盖头再度落下,传来淡淡一声。

  “明珠配佳人。贺礼已奉,臣,先行告退。”

  谢淮序转身离去,刘知信及铁算卫紧步跟随,几息之后像是从未来过。但所有人都是从惊涛骇浪中劫后余生的模样。伴着秦王的咒骂,丝竹声再度响起。下人慌忙将新娘搀扶出这场闹剧。

  易春迟素手下意识触碰耳垂,回想着谢淮序的私语,心中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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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迟迟夏木蓁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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