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谢淮序回到了监察司。这令百官闻风丧胆的铁面判官竟没有私宅,一直居住于官衙。他没有亲眷,不置产业,十年如一日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谢淮序走进内室,假面般的笑意消失无踪,苍白病弱的脸,在明灭的烛光里冷漠如雪。他打开神龛,里头供奉的不是神佛,而是十余枚刻着名字的木牌。
这些,全是他“维护”过的NPC。
他并非此世之人,而是从书外的现代世界穿越而来,是此间的剧情维系者,负责修复剧情,引导角色走上既定命运,避免小说世界崩塌。天道承诺他,若他能维系故事按照原定剧情完结,他便能返回自己的世界,并完成他一个愿望。
为了那个愿望,他答应了。
于是他成了狗血虐恋文《霸道王爷强制爱》里的路人甲,抵达故事开启的十年前,除了知道剧情,再没有任何金手指。
古代社会,没有权势便寸步难行,更不要说接近动辄王侯将相的主要角色。身份低微,他投入权臣麾下,苦读诗书谋求入仕。功名到手,便反捅恩主一刀,以权臣罪状为进身之阶,登天子门。他在账目上有远超古人的见识手段,竟让他找到一条独特的通天路,替皇帝做起了纪检委。
百官骂他、恨他、惧他,那又如何,这世间任何人都对他没有意义。只要能助他成事,谁都可以牺牲,谁都可以放弃。
就比如,今夜。
按照原著,表小姐易春迟为报国公府恩情,主动替女主裴湘也就是国公府大小姐嫁给秦王做妾。因秦王大败于东梁,从此一蹶不振,变得酷烈残忍,热衷在床上折磨妾侍。于是易春迟惨死于新婚之夜。
可自己的出现造成了连锁反应,他整顿吏治,使得国库充裕,原本该败于东梁的秦王,竟大胜而归,一跃而成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
没有性情大变的秦王,还会杀死易春迟吗?甚而以秦王如今的地位,发现新娘换人,不需要吩咐,国公府都得乖乖再把裴湘送入王府。裴湘若未逃婚成功,又如何与男主相爱?
所以他闯入王府,步步紧逼,便是为了挑起秦王的怒意,让他厌恶易春迟。但这还不保险,他给易春迟明月珰里藏了毒药,给她戴上时,告诉她必须自尽——“你死在秦王榻上,国公府才能全身而退。”
监察司檐角的琉璃灯在夜雾中晕出一片昏黄,如同谢淮序此刻的心绪。他将易春迟震惊绝望的表情抛在脑后,拿出一块崭新的木牌,就着烛光雕刻。
“易春迟”三个字随着木屑的飘落,逐渐清晰。
就在他要放下刻刀时,门外传来三声规律的扣响。
“司主,东院有异动。”门外铁算卫的声音响起。
谢淮序指尖一颤,木牌边缘豁出细小裂口。他若无其事地将木牌藏入袖中,推门刹那已换上温润笑意:“幕后之人动手了?”
“是……魏国公府的裴湘小姐。”铁算卫面色古怪,“她是从排水渠钻进来的。”
谢淮序唇角的弧度凝了一瞬。
当他穿过三重月洞门来到东院时,正看见裴湘拎着湿透的裙裾从阴沟里爬出来。少女发间还挂着半片烂菜叶,绣鞋陷在污泥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谢师父安好?”裴湘抹掉脸上的泥水,杏眼亮得惊人:“《洗冤录》有载,前朝死囚便是从排水口越狱。监察司的沟渠修得比天牢还讲究,拐七道弯设三重铁栅,最后竟用糯米灰浆封死出口……”
谢淮序盯着她裙角滴落的泥浆,听着这荒诞的潜入理由,突然很想把天道意志揪出来问问——女主光环是给了她洛阳铲吗?他是百官眼中钉,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监察司的每一道布防都是他百般推敲亲手设计,比皇宫防守更严密。女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能轻而易举地闯进来。
是了,这就是女主角的恐怖之处。这狗屁不通的小说世界,所有逻辑在女主身上都会失灵。
谢淮序心中对裴湘的忌惮越来越深,面上却笑得愈发和煦。
裴湘还以为谢淮序对自己是鼓励的笑,献宝似地举起一根已看不出原形的铁棍:“可惜百密一疏,最后半尺用的是普通黏土,想是工匠偷工减料。我用赵师父赠我的算筹一点点抠开的。”
谢淮序忽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亲手设计的排水系统,输给了一根算筹。这比输给东梁铁骑更让他绝望。
“裴小姐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他微笑着接过侍从递来的狐裘,动作轻柔地披在裴湘肩头,指尖却在触及她衣袍的瞬间迅速收回,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青砖上的积水浸透她的罗袜,裴湘裹紧狐裘,突然跪了下来:“求师父救我表姐!”
谢淮序俯视着裴湘。倘若裴湘此时抬头,便能察觉他眼中的寒冷,与他和蔼的声音判若两人。“本官为何要救她?”
他双手拢于袖中,气定神闲,“易春迟替嫁欺君,其罪当诛。”
“可师父昨夜赠她明月珰!”裴湘抓住他的袖角,被谢淮序不着痕迹躲开,“满朝皆知毒鹤从不做多余的事,您既肯在秦王面前保她,为何不能……”她话音未落,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她语无伦次辩解,“不,我不是说师父是毒鹤……”
谢淮序轻笑,“魏国公府没落已久,消息倒是灵通。”
女主脱口而出的毒鹤之名,他毫不在意,此时他的脑海里正在迅速衡量得失:若是不答应,按女主的性格,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易春迟替嫁已成定局,眼下最重要的是别让女主乱跑,让剧情失控。
谢淮序叹气,朝侍从看了一眼。侍从立刻上前扶起裴湘。
“好,本官答应你。”
铁算卫匆匆赶来。
“司主,秦王死了。”
轰隆一声,春雷炸响,绵绵雨丝飘落在谢淮序皱紧的眉间:
死的怎会是秦王?不该是易春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