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叫了起来，虽说葬礼是在九点，但前置工作却有很多，而且有一段距离不短的路要走。
可能也知道琉璃对这些东西不懂，洛洛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交代给她，只是嘱咐她看好琉炎，不要说话，两人头上的白色布带在骨灰盒下葬前不能摘下等等，她一一点头应下。
父亲的遗骨在一个名为伽罗殡仪中心的地方，距离她们约3公里，这3公里需要走路赶过去，取到遗骨后再由中心统一安排车辆前往郊区的公墓进行安葬。
从家里出门，时间刚刚擦过七点，跟着一群不知名的人沿街道缓缓前行。
跟琉璃所知的送葬不同，这里没有车轿，没有花圈，更没有热热闹闹的送行人群，除了他们一家三个人外，就只有一群身着黑色礼服，边走边洒纸钱的人。
听洛洛说，他们有个专业的名称，叫做‘买路人’，即买通通往奈何桥的路，让逝者能够安心进入轮回。
‘买路人’规模越大，代表着权利和地位越高，这是未来世界唯一能够彰显死者身份的东西。
琉朝路拾荒拾了三十多年，虽然为落笔社提供了大量文献，但大多是有偿提供，所以公民等级并不高。
根据殡葬中心的核对，他生前属于八级公民，最多也就只能请10人规模的团队。
跟随队伍一路前行，未来智脑对交通的规划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琉璃发现他们一路走下来，没有碰到一次阻碍，但3公里的路她们也是走了近一个小时。因为每走一小段路，‘买路人’就会停下，念诵着她完全听不懂的东西，而她们三人则是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朝着某个方向磕首。
因为不能开口询问，她只能强行解释这应当是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
八点到达殡葬中心，这里已经人山人海，距上次‘混沌潮’退去仅10天时间，被同化的人类数十万，去除人联战士和神恩院的科研人员有专门的殡葬地，包括拾荒者在内的人联公民占据了阵亡数的60%。
战役主要发生在加里曼丹岛，对应的拾荒者集散中心便是伽罗城，足足承担了近二十万人的伤亡。
一般情况下，拾荒者在出去工作时都会在家里留下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比如自己珍爱的物品，或者毛发、身上的组织等，以防被‘混沌’同化后尸骨无存，亲属祭奠相思的物品也找不到。
而事实上，大多数阵亡在前线的战士也确实没能带回任何遗留物，‘混沌’的同化是全方位的，能将所有事物消解、溶化，归于虚无，琉朝路能捡回剩下2/3的躯体，也算是运气。
…
长长的队伍等待了近半个小时，好不容易轮到时，琉璃看到一群人围了过来，带头的是几个年龄层在五十上下的女人，她们直接推开排在最前面的洛洛，其中一人不客气地说道：“我们拥有优先权，先给我们办理。”
后方仍在等待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但当显屏上出现‘六级公民’的字幕时，这种骚动如同被掐掉的火焰般戛然而止。
洛洛的脸色有些苍白，也不争辩，护住琉璃和琉炎默默后退。
带头的女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趴在窗口天南地北地扯起来，原本很快的业务，一个人就磨了10多分钟，看上去就是为了拖延而拖延，而这样的‘六级公民’，足足有五个。
琉璃顿时气不打一处，现在已经八点三十了，等这群人办完，不知道猴年马月去，虽然葬礼这一行她不懂，但吉时这个概念她还是知道的，既然一开始确定的时间是九点，那么错过这个时辰对逝者就是不尊重，更何况还是她的父亲。
“你们是谁啊？凭什么插队？有没有素质的？”很勇的她上前就是一顿数落，至于几级公民，于她何干。
顶在前面的老妇人大概也是没想到还有反抗者，瞪大眼睛看着她。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是不是？先来后到不懂吗？年纪大了不起啊？”毒舌天赋一下子暴露无疑，她浑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洛洛脸色一片煞白。
“你…你…”老妇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显然没有达到她的预期，两三下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战斗力真差，琉璃适时在心里补了一句。
“洛贱人，这人是谁？你可知道你们在做什么？”第一个老妇人败下阵来，第二个老妇人便顶上，但是因为不知道琉璃的底细，就将矛头指向洛洛。
哦，原来还是认识的，可能跟自家关系还很差，今天估计就是来捣乱的，琉璃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不理会后面洛洛的示意，她疯狂输出：“本姑娘是谁跟你们插队有关系吗？大家都在辛辛苦苦地排队，凭什么你们一来就可以插队？而且一来就一群，你们家里人都要赶着一起出殡是不是？”
第二个老妇人的脸色一片青紫，第三个老妇人看不下去进行又一轮接力：“小姑娘，说话文明点。”
琉璃：“我哪里不文明了？有说过脏话吗？再说，说话不文明总比某些人尽干缺德事好。”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你难道不知道根据人联法案，公民根据不同的等级享有不同优先权吗？我们是六级公民，琉朝路是几级你没数？”第一个已经磨完业务的老妇人加入战场。
琉璃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公民等级？这是个什么玩意，她纵横澜沧市10天240个小时，还从来没见过公民等级这个东西。
但没关系，作为一名慫人高手，慫天慫地慫空气，就是不慫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优先权代表一切吗？人联给你优先权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人们记住牺牲，铭记过去，而不是让你们拿出来耀武扬威。高等级公民难道不更应该具备与之相匹配的高素质吗？插队就是素质？一来就嚷嚷自己是高等级公民索要优先权就是素质？你们到底害不害臊。”
“洛贱人，我看你们是不想好过了。”眼见自己无法招架，老妇人再次将矛头对准洛洛，而这里的骚乱也成功引起了智脑的注意，不到一分钟时间，就有一队巡逻人员进场。
“杨组长，这个人她无视人联法案，妄图挑战规则。”看到巡逻队，其中一名老妇女便迎上去，先声夺人。
领队人员自然不会听信对方的一面之词，他手指在自己头盔上虚点几下，不一会就调出了之前发生的画面。
严格来说，插队这一方并未违反规则，另一方则可能构成寻衅滋事，在智脑的全天候监管下，巡逻队的办案效率奇高。
当然，起因是公民等级，杨泽公事公办，迅速拿出一个仪器，对所有参与人员进行等级测定。
首先是老妇人们，五个‘六级公民’，一个‘七级公民’，然后是洛洛， ‘九级公民’，琉炎未成年，不具备测定资格，最后就是肇事者。
琉璃表示有点慌，她知道自己目前在落笔社的权限是监笔，但是，公民等级应该不归属于落笔社管辖，之前偷试过殡葬中心的仪器，上面显示的是：无成员信息。看上去像极了无业游民。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无成员信息’，杨泽陷入沉默，迅速拨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在仪器上进行一番操作，屏幕上的字幕出现变化：琉璃，落笔社成员。
他狐疑地看着她。
“有问题？”看到屏幕上的字，她松了口气，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可以勇了。
杨泽指了指不远处挂着落笔社的牌子，问道：“所以，你不去那边，在这里干什么？”
“我忘了，没看到。”小姑娘理直气壮，差点就把对方给逗笑了。
“过来。”发现对方是落笔社成员，杨泽的态度也是好了许多，但是该做的事还是得做。人联议会对公民的划分有等级制度，落笔社自然也有，只是叫法不同，他需要判定他们的优先等级高低，才能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理。
带着几人来到落笔社专属窗口，这里人一下子少了许多，社团千万员工，乍一听上去人数很多，但分散到世界各地，犹如海里的一朵浪花，毫不起眼。
几个老妇人此时也有点慌，她们可从不知道这家人里头还有在落笔社做事的，那可是人联的暴力机构，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权限不要太高。
窗口的测试仪外表看上去并无区别，除了顶上印有‘落笔社’三字，琉璃将手放了上去，仪器迅速给出信息：
琉璃，年龄层19%，落笔社澜沧总部成员，监笔，其余信息权限不足。
不止杨泽呆住了，就连里头的工作人员也是吓得站了起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毫无能量波动，也就是实打实的19岁，怎么可能权限就到了监笔？
工作人员将自己的手压在上面，飞快弹出一串信息：
冯梦，女，年龄层29%，落笔社伽罗分部（3）成员，分笔-见习。当前代理岗：伽罗市殡葬服务中心落笔社专属服务区，任职时限剩余36天。
信息详尽，说明测试仪并未出现故障。
杨泽的目光转向一群已经呆若木鸡的老妇人，监笔权限，最低等同于人联三级公民，毫无疑问，真正挑战规则是的她们。当然，考虑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扮猪吃老虎的险恶用心，他决定将处置权交还给她。
此时琉璃自然明了自己的权限恐怕是这群人里头最高的，别看她之前很勇，这时她反而不自在了。
“洛洛阿姨，你来吧。”明智地把头缩了回去，牵起弟弟琉炎的手，小声说着话，仿佛之前的一切与她无关。
洛洛也不知道自己的继女等级如此之高，琉朝路和她很少谈及这个女儿，最多只知道她在澜沧工作，已经成年，可以养活自己，不需要这个家操心。
叹了口气，她开口道：“我说过朝路跟你们丈夫的死没有关系，他只是运气好而已，但你们就是不信，所以我也不想再解释了。只是今天是他们出殡的日子，算我拜托你们了，等白事做完再说，好吗？”
几个老妇人不语，算是默认，毕竟优势不在己方，要是对面追究起来，不但要面临牢狱之灾，好不容易提升上去的公民等级也要被重置。
‘试图’逾越规则和逾越规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之前琉璃蹦跶得那么高，但毕竟没有做出实质性的举动，最差的结果也就是批评教育一番，而她们不一样，已经全程踩在做死线上。
…
“大…人…”杨泽叫得很拗口，毕竟是一个年纪都不到他一半的小丫头片子，“事情处理完了，那我先走了。”
琉璃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客气得对方尴尬不已。
巡逻队离开后，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利。窗口工作人员动用社团权限从人联那边取回她父亲的遗骨，并派遣载具将她们送到了远在郊区的公墓点。然后殷勤地询问需不需要扩大‘买路人’的规模，毕竟是‘监笔者’大人的家属，才10个人，委实少了点。
征询过洛洛的意见后，琉璃拒绝了这番好意，他父亲临别前就强调过，不要太铺张，简简单单安葬了即可。
伽罗城的公墓位于北郊，琉璃发现人联的建筑布局都很有规律，涉及到战争的建筑物一般坐落在城南，而涉及到民生的大型公共场所都设置在城北，她猜想大抵是为了防备‘混沌’的侵蚀。
到了墓地后，已经有人出来迎接。
因为一开始并不知道琉璃的身份，所以琉朝路的墓位安置在人联议会那一侧。
墓地工作人员自然知道临时调换墓位是大忌，也就没有提帮他们更换安葬地之事，只是前置的等待和准备工作尽量帮她们扫清。
八点五十五分，琉璃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跟随洛洛到了安葬点，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
洛洛跟她介绍大多数是他父亲拾荒时结识的人，一部分则是他的亲属。
琉璃东张西望，并没有看到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想来自己的母亲确实没有露面，但在人群中，她意外看到了严宇。
观礼的人分成了几个圈子，她和洛洛、琉炎三个人一起，父亲的亲属一个圈子，好友也是一个圈子，三个圈子互不干涉，形同路人。
等负责人提醒时间已到，琉璃将手里的盒子恭恭敬敬地放进开启的墓穴里，然后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工作人员将开口重新闭合。
接下来一群人有序拿香祭拜。
等到最后一人祭拜完毕，墓地上空突然泛起一阵涟漪，紧接着浮现出一道身影。
云倩姐？琉璃的小嘴微张，一脸讶异。
云倩扫了一下她，并未上来打招呼，而是落在地面，随手一招，三根香捏在手中，在周围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下，对着墓碑祭拜。
短距离瞬移以及凌空虚踏，是破劫强者才具备的手段，他们从不知道墓里人还有这样的亲眷。
此时，墓地中心的管事大楼里腾起一股强大的能量，众人回过神来，发现现场又多了一道身影，赫然是墓地中心的主管者。
云倩朝他点了点头，再次脚步虚踏，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为了告知众人，埋在这里的是落笔社成员，而她，只是过来祭拜，仅此而已。
管理者弯了弯腰，目视对方离去，然后看了一眼墓碑的名字，心中明了，对着洛洛和琉璃友善地笑了笑。落笔社成员埋骨在人联议会，之前也时有发生，既然那位大人都出面了，以后多加关照便是。
一边的严宇表情既复杂又欣慰，其他人不认识云倩，他怎么会不认识。
他自然知道这位执笔者大人亲临现场是为了谁，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娃儿，如今真的不得了，看来今后也不需要他去拾荒支撑，是时候考虑自己的生活了。
一套流程走完，时间已是到了九点，人群陆陆续续散去，最后只剩下琉璃一家三口还有严宇四人。
“严组长，你怎么在这？”琉璃问道，对于这个男人她的心绪复杂，一方面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另一方面，他又为了她丢掉了工作。
严宇使出一记熟悉的摸头杀，她的嘴撇了撇，也没有躲开，毕竟一回生二回熟，摸着摸着就习惯了。
“你父亲跟我是兄弟，铁杆的那种。”又是老父亲般的微笑，他说道，“你出息了，老琉要是知道了得有多开心。”
这一刻，琉璃已经意识到眼前这男人跟自己的关系似乎并不像她所知道的那么简单，只可惜自己丢失了前身的记忆，不然此刻应该埋在对方怀里痛哭流泣了吧。
“洛洛姑娘，今后这段时间我会待在迦罗，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来‘月宇初礼’找我。”
“好的，谢谢严哥。”洛洛声音低沉，想来还沉浸在悲伤里。
跟遗孀打了声招呼，他又转向琉璃，问道：“最近在社里跟神风大人处得怎么样？”
“啊？”正在思考两人关系的琉璃反应迟钝，过得一会才缓过神来，“哦哦，神风大人把我丢给云倩大人了，严组长，你可能想多了。”
想多了？严宇的眉头皱了一下，瞬间又释然，想多了就想多了吧，葬礼上大人都亲自出面了，可见她在社团里的份量还是很重的。
“后天走？”他记得给她批的假是三天。
“嗯。”
“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到时云倩大人跟我一起回去。”
严宇揉小鸡仔的手一顿，看来还是低估了这小姑娘在社团里的地位。明明是从小看着张大的，在落笔社这三年里也一直混迹在他手下，可恍然间发现自己似乎不认识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