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芋似乎醒过很多次。
但每次只持续很短的时间,几秒钟,或是几分钟,身侧不停有人来来往往,都穿着白衣服,戴口罩,看不清样貌。他们俯身撑开她的眼皮,检查瞳孔,有时也会唤她姓名,但声音陌生。
或许是医生,她想。
毕竟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伤势应该很重。
想到这儿,唐芋忍不住自嘲,她是注定要遭遇一次坠楼吗?躲过了2022年,但躲不过2010。
很快她就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也听到过一些对话,他们谈起她,说她很幸运之类的。
唐芋真想跳起来大声反驳,她的生活都糟糕混乱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还说她幸运?
就这样睡了醒,醒了睡,在无限的混沌中度过一日一日。
她原本觉得自己的意识是在慢慢苏醒的,但某天傍晚,唐芋睁开眼睛,忽然看到别在医生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姜叙两个字。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又做梦了。
但,即便知道是梦,唐芋还是期盼见到他。
医生服很适合姜叙,他看起来一如少年时那般挺拔,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仍能感受到五官的优越,相比曾经总是漫不经心的神情,眉眼间多了几分郑重沉稳。
唐芋的目光随着他移动,心中的愧疚稍稍消散了一些。
如果姜叙将来真的成为医生,过上平凡安定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或许若干年后,他们就像现在这样,十分偶然地在医院病房里重逢了,她成了全身插满各种医疗器械的病患,而他依然意气风发,这样强烈的对比会不会让姜叙好受一点?
不那么怪她。
不那么厌恶她。
唐芋微微扯了扯嘴角,眼眶却一阵发酸,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一只手轻轻帮她拭去。
“唐芋。”他叫她。
唐芋眨了眨眼睛,那位胸前别着“姜叙”名牌的医生居然开口说话了。
“你醒了是吧。”他的语调和缓低沉,“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唐芋震惊地望着他,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姜叙?”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柔和了:“总算认出我了?”姜叙俯身,温柔地望着她,“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在测试她的意识清醒程度吗?唐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唐芋。”
“现在是几几年?几月?”
唐芋脑海中一片混乱,但她记得好像是:“九月。”
“是九月。”他又问,“几几年还记得吗?”
唐芋望着他,不确定地回答:“2010?”
姜叙摇头:“2022。”
-
两个月后。
这个城市下了第一场雪。
迟迟不舍离开的秋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仿佛是一夜之间,街道两旁的树木全都变得光秃秃的了。
落叶堆在路边还未来得及清理,此时积雪层层覆盖,仿佛正在埋藏属于秋天的故事。
气温下降,唐芋受过伤的腿又开始发僵,隐隐作痛。
姜叙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伸手将车里的暖气调大了一些:“你旁边那个纸袋里有毯子,盖上。”
“哦,好。”唐芋顺从地应了一声。
车里正在播放周杰伦的老歌,是那首他们都很熟悉的《说好的幸福呢》。时钟显示屏上闪烁着日期和时间。
2022年11月15日 15:37。
唐芋久久盯着那几个数字,眼神逐渐变得恍惚。
虽然下雪路况不好,但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郊区,所以没有遭遇堵车。
姜叙停好车,接过唐芋手中沉甸甸的保温饭盒,和她并肩朝墓园里走去。
下雪让这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安静。
唐芋和姜叙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免得打扰到安睡在这里的灵魂。
他们同时停在一座墓前。
墓碑上的郑冬明朗地笑着,唐芋忍不住俯身上前亲了亲他的脸颊。
凉凉的,涩涩的。
“妈妈来晚了。”她哽咽着说,“我带了很多你爱吃的菜。”
唐芋打开饭盒,一层一层向他展示,触到姜叙的目光时,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着他跟儿子解释:“这是妈妈的高中同学,你摔伤的那天,是这位叔叔把你送进急诊室的,还记得吧?”
她一直在说话,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自己根本搞不清楚的事实。
唐芋莫名其妙地回到了2022年、她从医院坠楼之后的时间。
她昏迷了很久,醒来时得知的第一件事是,她的儿子去世了。
唐芋拄着双拐找遍了医院的每个角落,最终不得不接受监控画面里呈现的现实。
她理不清其中逻辑,但是警察告诉她,根据监控画面推断,小朋友大概是发现妈妈意外坠楼,一着急便从窗前跳了下去。只不过他没有唐芋那么幸运,落地时偏离了四楼的平台。
唐芋难以置信,但无论她怎么反驳,所有人都只会向她遗憾地表示:请节哀。她还为此挨了郑秩母亲几个耳光,却依然没有办法清醒过来。
直到昨晚,唐芋做了一个童话一般又美好又离谱的梦,梦里,郑冬笑着与她告别:妈妈,你可一定要幸福呀,不要辜负了我的努力哦!
唐芋哭着醒来,终于决定来墓园看看儿子。
“我们一起吃饭吧。“唐芋将一双筷子递给姜叙,又拿起另外一双儿童筷子放在墓前,她尝了一口餐盘里的糖醋里脊,惊慌地抬起头,“不甜是不是?怎么办怎么办?我好像把盐当成糖了。”
唐芋又去尝其他菜,每一个味道都不对。她手足无措地向郑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妈妈错了,对不起……”
姜叙叹息一声,放下碗筷,上前紧紧拥住了她。
-
回去的路上,雪变成了雨。
唐芋疲倦地睡着了。
导航莫名其妙将他们带到了一条不认识的小路上,越走越偏。
姜叙不得不在路边停下,他重新设置路线,又开了一段,竟又绕回到原点。
唐芋醒了。
“怎么了?”她问他。
姜叙回头:“好像迷路了,你饿不饿?”他指指路边的一家小店,“我们去吃点东西再走吧。”
那是一家装修复古的大排档,雨夜里,昏黄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
唐芋并不饿,但她很想去店里坐坐。
推开门,扑鼻而来的食物香气,店老板热情地迎上来招呼他们。
唐芋要了一碗热汤面,菜单递给姜叙,他突然笑了:“原来是这家啊,怪不得看着眼熟。”
他抬头望向唐芋:“不记得了吗?高中有一年元旦,你和林果她们来这里吃过饭。”
唐芋顿时想起来了,她就是在现在坐的这张桌子上,听林果和朋友们感慨姜叙不幸的童年,可是:“那家店不是在我们学校附近吗?换地方了?”
店主在一旁抢答:“没换地方啊,我们都开了几十年了。你们是说的一中吧?出了这门,左转走一段就到了。太久不来,熟悉的地方也会变陌生的。”
姜叙倒了杯热水递给唐芋,抬手向她身后指指:“那多了张画。”他观察着,眼睛眯了眯,“怎么那么像你?”
唐芋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顿时愣住了。
属于小朋友的稚嫩笔法勾勒出的人像。
年轻女人俯身温柔微笑。
那是郑冬幼时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的,妈妈的模样。
“那画是我有天早上去菜场买菜的时候,在路上捡的,画得虽然不太好,但就是看着很感动。”店主将面送上来,和气地打量了下唐芋,“别说,还真跟你有点儿像。”
碗里的腾腾热气熏红了唐芋的眼眶,她又想起了那句话——如果能够以命换命,儿童医院的天台上一定都是妈妈。
或许不是的。
孩子对妈妈的爱也一样纯粹,毫无保留。
唐芋吸了吸鼻子,抬头问姜叙:“你有没有想过回到过去?”
沉默了一会儿,姜叙才答:“以前没想过,最近常常想。”
“为什么?”
姜叙回视着她:“十几年前,你在这个位置说过一句话。”
唐芋知道他指的是哪句:“想把我的幸运分一半给你。”
“我都收到了。”姜叙笑笑,“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他顿了顿,“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
唐芋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也弯起了唇角:“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