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去哪儿?”见姜叙飞快地穿上外套,钟中好奇地问,“妈妈开始下饺子了,马上就要吃饭了。”
“我很快就回来。”姜叙在玄关换好鞋子,高声对着厨房喊了一声:“阿姨,我出去一下。”
他没等钟妈妈回应,迅速打开门,迈步离开。
唐芋和他约见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路上行人不多,姜叙打了半天出租车都没打着,他又去公交车站等,五分钟过去,依然不见公交车的影子,他怕唐芋先到,干脆迈步朝下一个站点走去。
许多商店都关门了,除夕夜,大多数人都提前结束工作和家人共度春节。白天喧闹的街道此刻看起来格外冷清。
拐到另一条街时,姜叙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腰背佝偻,身体左摇右晃,头发乱糟糟的,趿拉着运动鞋,有一只脚忘了穿袜子。
姜叙心里一沉,但他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快速与那人擦肩而过。
酒气熏天。
所有喝醉的人几乎都是这副模样。
路过银行,姜叙犹豫了下,还是走进去,往父亲的银行卡上打了两千块钱。
系统提示操作成功,这样就好了。比起儿子的陪伴,他的父亲更愿意收到钱。
唐芋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大街小巷。
虽然裹了厚厚的围巾,脸还是被冷风吹得很疼。
其实大部分店面都已提前结束营业,既然只能在户外见面,约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唐芋还是坚持选了离姜叙很近的公园。
毕竟他借住别人家,唐芋担心他出来太久会被盘问。
面对别人的父母,姜叙怎么可能会真的放松下来。
城市不大,看起来南北两端的距离,骑自行车也不过只用了半小时。唐芋拐进路边的小公园,姜叙已经站在树下等她了。
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雀跃,停车,拎起车筐里的纸袋,佯装淡然地朝他走去:“等很久了?”
“没有。”姜叙接过袋子,掏出外套准备换下来,随着抖开衣服的动作,清香的气味弥漫开来,他的嘴角扬了扬,“洗了?”
“就……洗我的外套的时候顺便一起送干洗店了。”
“哦。”姜叙点头,“顺便。”
唐芋知道他是故意的,垂下脑袋不接话。
气氛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户外约会的缺点就在于,没有任何可以缓解尴尬的东西。早知道拿瓶饮料,唐芋恨恨地想。
“喝吗?”姜叙从衣兜里掏出瓶装的咖啡递给她。
唐芋差点儿以为自己把想法写到了脸上。
“谢谢。”她不自然地接了过来。
公园临街,放眼望去,到处张灯结彩,春节的气氛很浓,但街道上十分安静。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唐芋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拿在手里的手机不时涌入妈妈催她回去吃饭的短信。
姜叙突然开口:“回家吧。”
除夕夜,有家的人都该回家。
“你那么着急干吗呀?”唐芋追上他,一急,心里话冲出了嘴巴,“我们都快俩星期没见面了。”
姜叙歪着头瞅她:“还算着日子呢?”
唐芋顺势岔开话题:“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如你所见。”姜叙笑笑,看到她,心里积蓄的那点儿抱怨全都灰溜溜地跑远了,“有吃有喝有地方住。”
唐芋推起自行车,无奈地咕哝了一句:“你可真好养。”
“你说什么?”姜叙没听清。
唐芋正要借机发表点高见,提升一下姜叙对生活的要求,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是一家烧烤店打来的,老板怒气冲冲地对着姜叙吼道:“你爸说你不来接他,他就不走了。这大除夕的,搞得我门都关不了,一大家子等我回家吃饭呢,你赶紧来一趟。”
果然还是躲不掉。
姜叙应了:“好,我马上去。”
挂断电话,他将换下来的那件周到的外套塞进唐芋的车筐:“你先帮我拿回去吧,我临时有点急事,过两天再约你。”他拍拍唐芋的肩膀,“新年快乐。”
唐芋向前骑了一段,回头看到姜叙独自站在无人的街道上。
一年里最热闹的节日,人人合家团聚,他要面对的却是酗酒家暴的父亲。
唐芋不忍了。
她拐弯,骑回姜叙身边。
“你怎么又回来了?”
“除夕夜你觉得你能打到车吗?”唐芋拍拍车后座,“走吧,姐用专车送你。”
姜叙当然知道她的用意,他喜欢的女孩拥有过分善良的品质。
“别闹了。”他赶她,“快回去,你爸妈该着急了。”
“姜叙。”唐芋目光坚定地望着他,“我想保护你。”
姜叙回视着她,眼圈似乎有些红了。
呃……唐芋无措地扯了扯围巾,她太煽情了吗?清清嗓子,她又补了一句:“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早去早回。”
姜叙扶住车把,另一只手将唐芋拽到后座。
“扶好了。”
街道空旷,每盏路灯上都悬挂着红灯笼,他们骑行其中。
唐芋在路上跟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临时碰到了高中同学,晚点回去,让他们先吃饭,妈妈狐疑地盘问是哪个同学,叫什么名字,男生女生,唐芋连编几个谎,才勉强隐瞒过去。
姜叙听着她那些不经推敲的拙劣说辞,诚恳建议:“你还不如实话实说。而且,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关系。”
唐芋想了想,好像也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得要扯谎?
是心虚吧?
她望向自己只敢捏住姜叙衣角的手指……嗯,是心虚。
根据店老板提供的地址,他们停在一处大排档门前。
店门已经关了,门口台阶上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人。鞋子掉了一只,脚上的袜子已经难辨颜色。
姜叙看着那个烂泥一般的男人,一瞬间,他的尊严悉数落地,跌得粉碎。
他回过头,望向唐芋的眼神里几乎带着几分恳求:“你能不能……”姜叙顿了顿,才道,“你能不能就远远地跟在后面?”
唐芋被他那个破碎的神情弄得心里一紧:“好。”
姜叙走过去,伸手拉起半年未见的父亲。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勉强稳住身子,扭头打量了姜叙半晌,突然笑了。
他伸手一下又一下地打到姜叙脸上:“哟!小兔崽子回来了。”
姜叙面无表情地扯着他往前,牙根咬得紧紧的。
很近。
他告诉自己,穿过前面这条街,拐个弯就到了。
把他扔进门里,就带唐芋离开。
“大过年的,你两千块钱就给老子打发了?把你爹当要饭的啊?”姜叙爸爸边嚷骂着,边朝儿子的后脑勺挥拳。
“嘿!上回在电话里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想还手?”他越打越起劲,“你还啊!你倒是还还看!”
姜叙的膝盖被猛踹了一脚,他一言不发地忍着,闷头将父亲往家的方向拖拽。
唐芋遵守承诺,她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眼泪很快模糊了双眼。
明明很近的距离,唐芋却觉得好像走了很远,远得到不了尽头似的。
她小时候,母亲在超市跟一位脾气暴躁的大叔也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执,具体原因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们对骂了很久,最后大打出手。
唐芋吓得抱着脑袋躲进一旁的矮桌下面,妈妈看到之后,率先停止了争斗,抹掉鼻子下面的血渍,温柔地向她伸出手。
那位大叔还在后面对她拳打脚踢,但妈妈竭力挤出一个笑容,对她说:“小芋别怕,妈妈没事。”
这一刻,唐芋似乎有那么一点理解了姜叙母亲的逃离。
母亲在孩子面前是没办法保护自己的。
她只是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决定。
姜叙一定是早早参透了这样的道理,所以他没有恨意,也不怨天尤人,漫不经心地接受了命运给予的种种不公。
不还手,不喊痛。
这是不对的。
他有反抗的权利。
唐芋掏出手机,悄悄录下了姜叙父亲施暴的全过程。
然后她跨上自行车,飞速骑到姜叙面前,横过来,挡住两人的去路。
唐芋做了这辈子最勇敢的一件事,她把视频转向姜叙父亲:“我都录下来了。”她大声说,“如果你再打他,我就去报警。”
姜叙父亲怔了怔,当即破口大骂:“哪来的小丫头片子!”他伸手去夺唐芋的手机,结果因为醉酒差点儿摔倒,他重新站稳,讥笑道,“呵!报警?报呗!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打人就是违法的。”唐芋表情镇定地强调,“你再动他一个手指头,今晚就只能去拘留所过年了。”
姜叙父亲和唐芋对峙了片刻,怂了。
他们原本就只敢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耍横而已。
他一把推开姜叙,伸出一根手指强调:“两千不够,明天再打三千。”他斜了唐芋一眼,嘴里骂道,“滚滚滚,都滚。”
看他走远了,唐芋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心脏跳得巨快,要知道她从前可是只敢躲在桌子底下发抖的弱鸡。
“你怎么样?”唐芋停好车子,来到姜叙面前,查看他的伤势,“好多地方都红了……”她脱下手套,手指张开在冷空气中来回甩了半天,而后放在他后脑勺的伤处。
凉凉的。
“好点吗?”
姜叙盯着她,像盯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唐芋回望他通红的眼睛,无法言喻的感情涨得满满的,她张开双臂,语调轻柔地问:“我能抱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