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南方的气温依然居高不下。
姜叙一手扶着行李箱,一只胳膊夹着滑板,排在大一新生入学报到的队伍末尾。
一副很困的样子。
昨晚,卧铺车厢有位独自带小孩的妈妈,几次试图抱着孩子爬到上铺都失败了。小婴儿趴在妈妈肩膀上,咿咿呀呀地跟姜叙打招呼。
姜叙鬼使神差地在小婴儿的脸上看到了一丁点唐芋的影子。
唐芋的皮肤也是那种泛着淡粉的颜色。
他主动将自己的下铺换给了他们。
身高腿长的姜叙在狭窄的上铺窝了一整晚,没睡好。
虽然摆着张臭脸,但黑发、黑T、黑裤、黑色帆布鞋的他仍然格外惹眼。
旁人不断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姜叙不以为意地接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习惯了北方的干爽,这种被湿气熏蒸的滋味让他难以忍受。
队伍行进缓慢,姜叙不耐烦地抹了把汗,要不是为了远离家里那个总喜欢发酒疯挥拳头的老家伙,他就不选这么远的地儿读书了。
热得要死。
植物倒是都长得很漂亮。
姜叙环顾四周葱郁的树木,叶片绿得仿佛浸在了水中。学校大概是建在了一座小山上,主道一路上行,这意味着每次出校门就得经历一次下山。
是练习滑板冲坡的天然地势,姜叙努努嘴,顿时原谅了南方的潮湿闷热。
队伍前方有个男生蹲下身子系鞋带,行李箱脱离管束,一路下滑。
姜叙伸出手,正打算帮忙拦截。
有个女生先他一步握住了行李箱把杆。
“谢谢啊!”行李箱的主人,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生颤颤悠悠地跑到女生身边,俯身道谢。
“没事。”女生拢了拢落在颊边的长发。
姜叙心里一紧。
那……那不是……
“唐芋!”他大声叫道,心里一阵惊喜。不过,他后来听她班里的人说唐芋高考没发挥好,要复读,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回过头,唐芋望了姜叙一眼,表情十分冷淡,似乎并不打算和他打招呼。
姜叙的笑容凝固在嘴边,这丫头什么情况?
他离开队伍,走到唐芋身边,正想凶她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了。
唐芋变了。
距他们上次见面不过隔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原本圆润的两颊仿佛被抽干了似的,深深凹了进去,颧骨高耸,黑眼圈很重,头发长长了,乱糟糟的披在背上。
“你怎么回事?”姜叙审视着她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你怎么跑到这儿来读书了?你不是复读了吗?”
见她不语,他继续问:“你在哪个系?你爸妈没来送你?”
唐芋垂眸,躲开了他的注视。
姜叙把自己的手机递上去:“新号码给我一个。”
她叹口气,轻轻推开姜叙的手:“你就当不认识我吧,反正我们本来也不熟。”
本来也不熟?姜叙的目光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唐芋抬了抬眼皮:“字面意思。”
轮到唐芋交材料了,后面的同学出声催促,唐芋抬脚离开,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疲惫。
姜叙望着她一身白裙的背影,猛然想起了在山顶做过的那个梦。
唐芋拖着行李箱来到分配好的宿舍。
四人间,铺位都在上铺,唐芋住在靠近门的那一侧。
没有跟任何人寒暄,她将分发的被褥床品简单铺了一下,行李箱都没打开,就躺下睡了。
房间里陆续有人进来,她们压低声音互相做着自我介绍,对比其他宿舍的氛围,她们宿舍显然安静得不合常理。
唐芋能够想象到,室友们大约正交换着眼神,无声评判她的另类。
这恰好是她希望达到的效果。
唐芋不是来交朋友的,也不是来感受象牙塔的美好时光的,她甚至压根儿不想未来,也不打算为此深谋远虑,付出努力。
她纯粹是来摆烂的。
反正她的人生注定是拿来被玩弄的,她还奋发图强个什么劲儿?
再说了,她竭力追求换来的又是什么?
三十二年的荒芜而已。
唐芋烦了,她没耐心了。她不想浪费时间维护人际关系、优秀的形象、漂亮的成绩,鬼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穿越回2022。
她只想随心所欲,就像暑假剩余的那段时间一样。
随心所欲地关在卧室,随心所欲地不眠不休,随心所欲地狂睡不起,随心所欲地出门跑步,随心所欲地改变了主意。
“真不复读了?”父母望着她的志愿表,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好了吗?”
唐芋垂下眼睫,没说话。
入学之前,她曾多次往返过那条带她莫名穿越至2009年的人行道,希望重回2022年,去面对那些摆在眼下的残酷事实。
但她没有成功。
对2022年的唐芋来说,尽管现状糟糕,但至少是有目标的,她曾无比坚定地告诉自己,要用所有的爱给予儿子补偿。
补偿她带给他的有缺陷的基因,履行母亲的责任。
但是,她莫名其妙被剥夺了这样的权利。
看起来,命运似乎是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但唐芋根本无力承受。
她还能怎么做?
人生的每个阶段她都努力过了。
难道还要再头悬梁锥刺股地扛着巨大压力重新复读?
屁用没有。
所以,她想好了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觉得一片混乱,疲惫不堪,只想逃走。
填报志愿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冒出了姜叙曾说过的那所学校,她随手就写上去了。
他是唐芋按部就班的学生时代里认识的唯一一个边缘人物,如果照抄他的答案,能得出多少分的未来?
唐芋想赌一赌,她就这样轻率地做出了决定。
纷乱的思绪中,唐芋真的睡着了,睡梦里都是孩子的哭声。她蓦地坐起身,满脸泪痕的模样把准备出门的室友们吓了一跳。
“要去开班会了。”室友提醒她,“你们班开吗?”
哦,她在读大学。
唐芋缓过神:“嗯,你们先去吧。”
湿热难耐,唐芋冲了个澡,随便套了件T恤,顶着一头湿哒哒的头发出了门。
已是黄昏,她又把白天的几顿饭睡忘了。
迈下台阶,唐芋看到了站在女生宿舍大门外的姜叙。
他斜倚着一棵树,俊朗的外形俨然成了女生们眼中的一道风景。他漫不经心地望了唐芋一眼,在她走近时站直身体……
腿麻了。
姜叙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拦住唐芋。
“谈谈。”他说。
“谈什么?”
“谈什么都行。”
“我没什么好谈的。”
“我得罪你了?”姜叙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了。
“没有。”
“那你干吗一副吃了炸药的样子?”
唐芋抬眼望向姜叙:“你形容得很准确。”她提了提嘴角,“我巴不得炸了全世界呢。”
姜叙怔了怔,随即点头:“炸吧,不拦你。”他突然俯身,“但有件事得跟你确认一下。”
“什么?”
“真打算跟我装不认识?”
“对。”
“行。”他站直,拉远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现在开始,咱俩就不认识了。”
新生班会,无非是班主任自我介绍,同学自我介绍,伴随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学生活正式开始。
果然,不管是哪个学校程序都如出一辙。
唐芋漫不经心地坐在最后一排,那些陌生的名字在空气中停留一会儿,便如气泡一般消失了。
轮到她时,唐芋垂头站在讲台上,淡淡说出自己的名字。对比整间教室里兴高采烈的面孔,仿佛唯一被乌云罩住的异类。
整间教室里的人全被扫了兴。
唐芋不置可否地回了座位,继续发呆。
班主任交代完军训的各种注意事项后,班会终于结束了。
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唐芋才起身,她疲惫地拖着脚步来到门口,迎面走来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他笑得比头顶的白炽灯还要刺眼。
真是一口好牙!唐芋下意识地想。
“唐芋?”对方打量着她,笑了,“你跟证件照上的气质不一样啊。”
“有事儿吗?”
“哦,我是大二信息工程的周到,接新生的时候正巧看到你的资料,咱们是一个高中毕业的,老校友了!”周到热情地自我介绍完,遂拉起唐芋,“走,学长做东,请你吃夜宵。”
唐芋挣开他的手:“不用了,明天还得军训呢,我想早点回去休息。”
“这你就不懂了,照顾同乡那可是我们学校历来的传统,你要不去,别人该说我这学长失职了。”他锲而不舍地招呼她,“走吧,走吧,越早吃完你就能越早回宿舍了,对不对?”
唐芋看了看时间,刚过七点,一天没吃饭,她确实也有点饿了。
“好吧。”她跟着周到向校外走去,一路上就听他各种吹嘘即将要去的那家大排档有多美味。
周到自来熟,哪怕唐芋爱搭不理,他依然能把气氛搞得火热。
“咱们等个人。”走到校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唐芋苍白的脸色,郑重道,“学妹,恕我直言,你们女生千万别太执着于减肥,这太瘦了也不好看。”说完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摆着手解释,“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好看,健康大于一切,对不对?”
周到身上有种企业领导范儿,他说话语速快,又很正经严肃,最后总还要加一句询问式的“对不对”。唐芋觉得很有趣,附和了他一句:“对。”
“瞧瞧,小姑娘笑起来多好看!”
周到呲着一嘴的大白牙,脑门上汗涔涔的,颇具喜感。唐芋又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来了来了,他来了!”
循着周到手指的方向,唐芋扭头望过去。
昏暗的路灯下,姜叙踩着滑板俯冲而下。
少年一身黑衣,随着道路的坡度腾空飞跃,轻盈如一只黑鸟。
眨眼般的工夫,他就来到了他们面前。
“来啦!”周到亲切地揽住姜叙的肩膀,问唐芋,“咱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你俩同级,肯定认识吧?”
姜叙垂眸,目光在唐芋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便移开了。
“不认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