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芋失眠了。
窗外的雨声扰得她心烦意乱,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伸展双臂时不小心碰翻了头顶的置物架,装饰品、书、杂志兜头砸落,唐芋感觉自己像被揍了几拳,更清醒了。
她捡起不知何时夹在杂志里的一个病历本。
翻开,上面记录着她高一那年突患尿路感染的诊疗过程。
也是那天,她遇到了排在她前面看诊的姜叙。
医生分析姜叙的“现况”,为他讲解“割包皮”手术。挡帘拉开,门口的唐芋和刚提好裤子的姜叙撞入彼此视线。
往事不堪回首……
正要合上,唐芋看到了下面的医院名称。
竟然和冬冬现在住的是同一家医院。
唐芋灵光一闪,与其苦等流星,不如明天去那家医院看看。
她这次是推开医院那扇门穿越来的,虽然时差十四年,但或许能用同样的方式穿越回去。
天一亮,唐芋就起床了。
怕吵醒父母,她悄声洗漱,但走出卫生间时,却看到妈妈端坐在客厅沙发里喝茶。
“你怎么起这么早?”唐芋看了看表,还不到六点。
唐妈妈拍拍沙发,招呼她过去。
唐芋坐下,妈妈望着她的眼神慈爱得不同寻常。她有点儿不自在地挠挠后脑勺:“怎么了?”
“小芋。”唐妈妈顿了顿,才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唐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冲出眼眶:“我能有什么困难……”
“别装,你瞒不过妈妈的眼睛。最近你这桩桩件件事都很反常。”唐妈妈观察着女儿的表情,试探地问:“是不是你觉得复读压力太大,改变主意了?虽然做父母的都是为孩子考虑,但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我们肯定还是以你为先。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们一向都很尊重你的。”
唐芋垂着头,声音哽咽了:“妈,如果我是一个有先天病的孩子,你会怎么做?”
“带你治病呗。”唐妈妈答得很干脆,“妈妈不会有第二个选择。”说完忽然领悟了什么,语气焦急起来,“你哪儿不舒服了?你可别吓我。”
“我没事。”她强调,“我真没事。”犹豫了下,唐芋主动拥住了妈妈,“抚养我长大,妈妈辛苦了。能成为您的女儿,我觉得特别幸福。”
终于有机会说出她一直遗憾没来及告诉母亲的话。
不过,唐芋知道,所谓弥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我宽慰。亏欠母亲的,她终究是没办法偿还的。
怀着沉重的心情步入医院,唐芋被迫打起精神。
应付完过去的遗憾,再去迎接糟糕的未来。
人生真是一趟扯淡的旅程。
唐芋站在一楼大厅的索引牌前,找了半天神外科的诊室,才发现医院结构变了。
2022年的神外科,现在竟然是——泌尿外科。
这让她不免再度想到了姜叙。
匪夷所思的缘分。
唐芋乘电梯到达五楼,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泌尿外科门前。
她到得很早,长椅上空空如也,没有患者排号。
唐芋深呼吸,闭上眼睛默念了一句,让我回到2022。
推开门,她又感受到了突然而至的强风。
唐芋突然有了信心,她觉得这次一定成功了。
慢慢睁开眼睛——
呃?
唐芋难以置信地望着挡帘旁边熟悉的身影。
他正在提裤子。
姜叙抬起头——
也惊住了。
医生扶了扶眼镜,打破沉默:“看病啊?挂号了吗?得排队。”
“不不……”她缓过神来,“对不起姜叙!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砰”的一声,唐芋关上门。
这家伙怎么回事?来复查?
头顶的灯闪了闪,唐芋再抬眼时,走廊里的场景改变了。
墙壁粉刷一新,斑驳的门漆修复平整,长椅上坐满了等待就诊的患者。
明亮地砖映照出唐芋瞠目结舌的表情,脚边是那幅她受儿子所托,本打算送给姜医生的画。
不知为何被撕成了碎片。
姜叙拉开门,看到唐芋,不自觉地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唐芋回过神:“是姜医生……”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扭头望向头顶的科室牌。
上面印刷着清晰的黑体字:神经外科。
她回来了?
唐芋敛起地上的碎纸片,疾步下楼,一路向着儿子所在的住院部狂跑。
如风一般穿过人群时,她恍然觉得自己就像游戏中的NPC,设定任务未被启动之前,她毫无意义地盘桓在既定场景中,来来回回地打转。
她也不明白这一次为什么时间没有向前行进,当然,她什么也不明白。
这恐怕只能问设计“游戏”的人。
跟随医生一起将郑冬推进手术室时,唐芋俯身环住儿子瘦小的身体,柔声道:“乖,妈妈在这儿等着你。”
郑冬拍拍妈妈的背,反倒用小大人般的语气安慰起了唐芋:“妈妈别担心,我会表现得很棒的。你好好睡一觉我就做完手术了。”
唐芋红着眼眶停在手术室门口。
她不安地来来回踱步,时不时呆望着亮在门上的“手术中”三个字,精神疲惫不堪。
一定没人想到,她刚刚跨越了十四年的时空。
许多自己觉得难以接受的荒谬,实际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没有哪双眼睛是为了挑剔某个人的生命逻辑而存在的。因此,唐芋滞留过去的那些时间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郑冬的骨折手术结束后,本应该继续住院观察几天,但因为床位紧张,加之他的骨折不太严重,术中复位也较为满意,两天后,医生便建议出院了。
这正是唐芋所希望的。
她对这所医院产生了畏惧,总担心再待下去会莫名其妙再度穿越。
办理完出院手续,唐芋写了张字条给那位神外科的姜医生,送到护士站,希望代为转交。
离开病房之前,她惯性检查了一遍,忽然发现枕头下面藏着被撕碎的画作。
试着拼凑了下,唐芋认出,除了郑冬画给姜医生的那幅,还有之前被她带去天台的那幅画。
怎么会在这里?
背着儿子在医院门口等出租车时,唐芋忍不住问他:“给外婆的画你从哪里找到的?”
“病房里呀。”郑冬不假思索地回答。
难道是她从天台把画带回病房的?唐芋思索着,又问儿子:“为什么把在医院画的画都撕掉了?”
“我的画有魔法。”郑冬歪着脑袋,语气天真烂漫,“不撕掉的话会有麻烦的。”
孩子的世界。
唐芋笑笑,没有打碎他编织的童话。
她抱郑冬上车,完全没有注意到自身后住院楼里信步走出的姜叙。
出租车驶远了,姜叙驻足,手中捏着一张字条。
上面只有几个短短一行字:姜医生,这几天承蒙您的照顾,十分感谢。
落款是“冬冬妈妈”,不是她的名字。
唐芋真的没有认出自己?还是明显的拒绝?
或许,是对他殷勤的拒绝。
不过,郑冬定期会来医院复查,他们很快会再见的。
下一次,姜叙会直接走到她面前,摘下口罩,在她惊讶的目光里嘲笑她差劲的眼力。
然后说出那句已经在心中演练多次的——
好久不见。
唐芋困倦地抱着酣睡的郑冬,用意志力撑着沉重的眼皮。她不敢睡,唯恐一个不留神又回到了十八岁。
车内广播傍晚有雷暴雨,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唐芋回忆着冰箱里所剩无几的食材,提前在小区附近的超市下了车。
她选购了很多儿子爱吃的东西,从超市借了购物车,推着回家。
他们住的地方较为偏远,路上行人甚少,唐芋和郑冬玩起了自创的“大转盘”游戏,购物车里的小男孩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唐芋望着他与自己十分相像的五官,既愧疚又心酸。
这个小笨蛋,没有挑选到好妈妈。
两人兴高采烈地来到家门口,唐芋掏出钥匙,却怎么也转不动。
她以为锁坏了,正打算找开锁公司,门开了。
“你找谁啊?”年轻女孩不耐烦地问。
唐芋一愣,核对了下楼层和门牌号,确认无误,更诧异了:“你们怎么在我们家?”
“说什么呢?”女孩子扯过高大威猛的男友,“这是我和男朋友刚租的房子,我们签了租赁合同的,你可别瞎说。”
唐芋不明所以地打电话给房东太太。
对方没等她开口,便劈头盖脸地责备起来:“房租不按时交,人也联系不上,你别怪我不讲情面,你也知道,我没工作也没退休金,就指着这点儿房租过活呢,我没办法把房子租给你这种不靠谱的房客。”
“对不起,阿姨,我儿子生病了,所以……”
“我没空听你说些有的没的,反正房子我已经转租给别人了,你的行李在一楼杂物间,门没锁,你赶紧拉走吧。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押金我一分不少你,你别再打电话给我了。”
电话断了。
女生冷冷瞥了她一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唐芋不得已推着购物车,带着儿子下楼。她从杂物间找到自己的行李箱,因为收入不稳定,她和儿子的生活一直过得很节俭,所以东西不多。
唐芋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拉着行李箱,步伐缓慢地向外走去。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郑冬安静地窝在购物车里,拿着此前从医院借来的铅笔,在一张宣传纸的反面涂涂画画。
“冬冬。”唐芋叫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妈妈今天带你去住舒服的酒店吧。”
话音刚落,雨滴突然密集地砸落下来。
果然,大雨最喜欢捉弄境况凄惨的人。
唐芋担心儿子术后的伤口感染,推着他到一旁的银行银亭里避雨。
天色昏暗,大雨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唐芋多次尝试叫车,始终无人接单。
“饿不饿?”唐芋从购物袋里掏出面包,递给郑冬,“来吃美味的晚餐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冬突然狠狠将面包拍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要回爸爸家。”
“冬冬乖……”唐芋试着跟孩子讲道理,“爸爸妈妈分开了,你以后要跟妈妈一起生活。”
“我不要!”郑冬不依不饶地哭闹着,“我不要跟妈妈,跟妈妈住一点也不幸福,我要跟爸爸,我要跟爸爸。”
唐芋慌了,她眼眶通红地望着儿子,极力地解释着:“这次是特殊情况,妈妈以后会努力赚钱的,肯定不会让冬冬吃苦……”
“我不!我不!”说着,他从购物车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要去找爸爸!”
唐芋唯恐他再次弄伤小腿,急得手足无措:“你别乱动,现在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去呢?等雨停了,妈妈送你去。”
郑冬重新坐下,忽闪着一双泪眼:“你说话算数?”
唐芋强忍眼泪,声音里夹杂着哀求:“冬冬,你真的要抛弃妈妈吗?妈妈现在只有你了……”
“我不喜欢妈妈了。”郑冬用充满童真的声音道,“奶奶说,如果不是妈妈,我就不会生病。妈妈最坏。”
唐芋有种瞬间沉到海底的错觉,四周突然一片漆黑。
任何攻击她都有信心承受。唯有这点……她毫无反击之力。
雨停了,唐芋无可奈何地将哭闹着的郑冬送到了郑秩的住处。
她原本想,如果郑秩一家像往常一样态度坚决地拒绝接受这个生病的孩子,她或许还有一丝希望挽回和儿子的感情。但没想到,他们突然改变了主意。
“毕竟也流着我们郑家的血脉呢。”郑秩传达他母亲的意思,“如果是孩子的选择,我们也不会那么无情,反正……最多也就养他十几年。”
唐芋懂了,她才是那个最不被欢迎的人。
她拥抱儿子,留下了她从超市买来的所有东西,嘴角勉强维持着微笑的弧度:“等你想见妈妈的时候,随时打电话过来。”
唐芋转身之际,手被郑冬拽住了。
“妈妈。”他仰起脸,将手中的画递了过去,“这个送给你。”
唐芋拖着行李箱,拿着那幅画,独自离开。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有了。
三十二年,好像白过了一场。
唐芋茫然地在街头徜徉,她没有分辨方向,也不在乎最终会走到哪里。
反正她原本也无处可去。
她完全凭直觉指引,转弯、向前,从漆黑的夜晚一直走到破晓。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周杰伦2022年的新歌《还在流浪》,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红灯亮起,她停下脚步。
双腿因为整夜走路开始打颤,疲惫饥渴吞噬着唐芋的意识,她在轻柔的晨风中打了个晃,继续迈步向前。
郑冬画得那幅画被她落在了马路中央。
画面上是俯身微笑的唐芋,那是郑冬幼时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的,妈妈的模样。
走过斑马线,唐芋才察觉到画丢了,她回身去寻,耳机里“咔哒”一声,随即传来周杰伦的那首《稻香》——
“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身后宽阔的马路瞬间收窄,唐芋抬起头……
她正站在家门口的屋檐下。
2009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