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叙停下脚步,向上眺望。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透过树木枝叶,隐约可见山顶平台上的唐芋正在扎帐篷。
她好像真的不害怕。
姜叙撇撇嘴,他还真小看了这姑娘。
还上去吗?他犹豫了几秒钟,才继续迈步。
姜叙和唐芋并不熟,他们不同班,生活上几乎零交集点,每学期公布的年级成绩排名榜上,他俩之间的距离总是隔着几列人名。
换言之,姜叙得跨过前面的若干个甲乙丙丁,才有可能靠近唐芋。
他才懒得费这功夫。
直到高一那年的寒假,她无意间洞察了他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可以说是难以启齿的秘密,唐芋从此一跃跳到了姜叙心中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
被人抓住把柄了。
她成了随时可能引爆他生活的存在,姜叙很难不注意到她。
经过将近三年的暗中观察,姜叙确定唐芋没有向任何人泄露他的秘密,如今,他们都已高中毕业,姜叙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再也不用被唐芋拿捏了,他们马上就会各奔东西,若干年后,谁也不记得谁,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但是,想到此,姜叙竟觉得空落落的。所以从同学那里得知他们班正在学校附近的饭馆吃散伙饭的时候,他才会着了魔一般跑过去。
就是想远远看她一眼。
毕竟高考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还挺……想她的。
他怕不是被常年酗酒家暴的老爹培养成了受虐狂体质吧?
昨晚,姜叙就是怀着这个疑惑和唐芋撞在了一起。但没想到,这个决定竟带来了之后莫名其妙的走向。
综合唐芋的各种不正常行为,姜叙觉得她恐怕病得不轻。
总不能放着病人不管吧?没有那样做事的。
成功自我说服的姜叙以理所应当的表情出现在了唐芋面前。
她震惊地钻出帐篷:“你怎么没走?”
“怕你被狼吃掉。”
唐芋泼冷水:“要真有狼,你也只能成为其中一道餐点。”
伶牙俐齿,可不像她以前见到他就脸红的样子。姜叙扯起一边嘴角,语气淡淡的:“不一定啊,没准儿狼吃我吃饱了,就懒得吃你了。”
唐芋不以为然:“我可警告你,我待会儿就要走了,你一个人……啊!”
阵风袭来,帐篷一角突然拔地而起,幸而姜叙及时蹲下摁住。
被掀翻在地的唐芋坐起身,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姜叙有一双不属于少年的眼睛,相较于无畏不羁的气质,那双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情绪。
“你长得还挺帅。”唐芋表现出了成年人的坦诚。
姜叙被她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些无措,他撤开身子,不服输地回了一句:“嗯,你也不赖。”
这反而让两人之间的气氛更诡异了,怎么就尬夸上了。
姜叙避开唐芋的目光,重新将帐篷钉子扎稳,而后绕了一圈,确认所有钉子都已固定好。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钟了。
“你吃饭了吗?”他问唐芋。
唐芋摇头:“我不饿。”
姜叙从身后的登山包里掏出一桶泡面,卸下肩上的保温壶,重新望向唐芋:“你确定?”
唐芋咽了咽唾沫:“我不确定。”
姜叙低头弯了弯唇角,边倒热水边道:“只有一桶,一人一半。”
“其实你真不用在这里陪我。”唐芋强调,“毕竟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怪不好意思的。”
姜叙将叉子插在泡面桶一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带睡袋了吗?”
唐芋摇头。
“防潮垫呢?”
“没有……”
姜叙像是明白了什么:“你不会是临时起意,背了顶帐篷就来了吧?”
“……差不多吧。”毕竟唐芋也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的会从2022年穿越至此。
“恕我直言。”姜叙蹙眉,“你是活腻味了吗?”
唐芋张了张嘴,还是决定放弃反驳:“算了,跟你解释不清楚。”
姜叙懒得再与她废话,自顾自掏出防潮垫、睡袋,点亮一盏微型帐篷灯,然后,他提着灯绕着帐篷周围洒了一圈驱蛇粉。
“什么都不懂,还敢一个人上山露营。”他不知道该夸她勇敢,还是骂她傻缺。
唐芋无话可说,她的确没有什么野外生存技能,倒是姜叙的专业让她刮目相看。
“你常常露营?”
“偶尔吧。”
唐芋想到他滑板不离手,想必很喜欢滑滑板,喃喃自语:“像你们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应该都很喜欢冒险运动吧。”
像他们这个年龄?姜叙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说得好像你不是这个年龄似的。”
她还真不是。
唐芋揭开泡面盖,眼睛一亮:“面好了!”
见她一脸垂涎的样子,不知道饿了多久,姜叙心软了:“你都吃了吧,我不饿。”
“那我不客气啦!”
一片微光里,女孩子缩成小小一团,津津有味地吃着泡面,姜叙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端着手臂耐心等她吃完,终于提议:“下山吧。”
“那可不行,我有必须等到流星的理由。”
姜叙抬头凝望夜空:“你怎么就能确定今晚一定会有流星?”
唐芋苦笑了下:“我不确定,但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这些东西算我借你的,你走吧,只不过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还你。”
虫鸣阵阵,四周昏暗而寂静。姜叙起身,他不信唐芋真的不怕。
“那我走了。”他转身步下台阶。
“喂——”唐芋叫他,“你……你真走啊?”
姜叙抿起嘴角,回头:“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奇怪的鸟叫声传来,唐芋打了个激灵,尴尬地笑笑:“如果你执意……”
姜叙打断她:“我不执意。”
唐芋清清嗓子,嘴硬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错过我今日名场面,你就错过了这辈子最大的冒险。”她神秘兮兮地表示,“今晚的我跟以往你认识的唐芋都不一样。”
一只刺猬从唐芋面前爬过,她吓得尖叫一声躲进帐篷里。
口是心非的家伙,姜叙回到帐篷前,唐芋自觉地让出一个空位,拍了拍:“不然我们一起聊聊天吧?”
姜叙坐到她身旁:“好。”
空间有限,两个人挨得很近,近到夏夜的风都无法从两人的肩膀间穿过。
“姜叙。”她叫他。
“嗯。”
“你的包皮手术顺利吗?”
姜叙差点儿吐血,脸颊登时烧了起来,他真后悔留下来。
“当初在医院无意间撞到你和医生讨论割包皮的事儿,导致整个高中时代每次见到你,都会不自觉想起那个时刻,怪尴尬的。”氛围破坏者完全没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何不妥,自顾自地说着,“其实包皮环切手术在小儿外科非常常见,你就是被你父母耽误了而已。到底是年纪小啊,这玩意有啥可羞耻的,你说是吧?”
姜叙捂脸,这女生怎么能坦坦荡荡与异性讨论……这种事?
“与其藏着掖着搞得咱俩都不自在,不如大大方方谈一谈。”她笑着望向他,“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们就此解开这道隔阂吧。”
姜叙怔了怔,脱口道:“如果想见,也可以见。”
唐芋却摇头:“我们没有再见过,起码未来的十四年里,我们没有见过对方。”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很奇怪。”姜叙不客气地点评。
唐芋颇为认同:“的确奇怪。”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你最想改变什么?”
姜叙的脑海中闪过好友钟上去世时死灰般的脸色,心脏检测仪的滴声仿佛现在还能震痛他的耳膜。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没有如果。”
“是吧……”唐芋一脸心虚地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就祝你往后余生没有任何遗憾吧。”
姜叙突然感到一阵动容,十八九岁的年纪,大多数人都祝他前程似锦,没有人祝他余生无憾。以为她所谓的“以后不会见了”是因为她要去别的城市读大学,冲动之下,姜叙报出了自己打算就读的大学,然后问唐芋:“你打算去的地方离我远吗?”
其实不远,乘高铁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但他们之间真正相隔的,是十四年的时光次元壁,唐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快睡吧。”她指指睡袋,“我要全神贯注等流星了。”
察觉到了她的刻意回避,姜叙没再追问。他退进帐篷里,贴着边躺下。
唐芋坐在帐篷门口,背影窄窄的,光打在她的肩上,马尾辫下面的脖颈细瘦白皙,她轻轻摇晃着身体,哼唱起周杰伦的《蒲公英的约定》——
……
一起长大的约定,
那样真心。
与你聊不完的曾经,
而我已经分不清,
你是友情,
还是错过的爱情。
白天爬了一整天的山,疲累逐渐席卷姜叙的意识,他很快睡着了。
唐芋从背包里翻出纸笔,借着微弱的灯光,指尖一点点勾勒出姜叙的轮廓。
男生睡着的模样在纸上定格。
“就当谢礼吧。”她将画放到他的身侧。
姜叙睡得很轻,半梦半醒中,他似乎和唐芋进了同一所大学。
唐芋穿着一身白裙站在新生报到的队伍里,姜叙推着行李箱朝她跑过去。
目测不过几米的距离,姜叙跑了很久,却始终没能靠近她。
眼看唐芋已经填完表格准备离开,姜叙急切地叫了她一声。
她在人群之外驻足,缓缓回头。
那不是唐芋的模样。
姜叙瞬间惊醒了。
他自昏暗的光线中坐起身,周遭一片寂静,似乎连山林里的鸟虫都在沉睡着。
“唐芋?”
没人回应。
姜叙点亮手机屏幕,四点了,已近黎明。
他钻出帐篷,手掌按到了什么东西。
提灯照去,是一张简笔画。
唐芋画下了他睡着的样子。
姜叙起身,高声叫道:“唐芋!”
唐芋猛地睁开眼睛。
白炽灯的光线十分刺眼,她下意识地伸手遮了遮。
消毒水味涌入鼻腔,房间里充斥着匆忙的脚步声,有人俯身朝她望过来……
“咦,醒了吗?”孩童稚嫩的声音。
唐芋蓦地起身,郑冬一下子扑进了她怀里:“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