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只是去看看风景。”
余奉闻声,慢悠悠打量着翟轻尘,许久才说道:“王爷就准备自己策马,去’看风景’?”
虽然装得如此镇定,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翟轻尘逆着光,骑在骏马背上,鬓边银发被风吹散,朝他奔来的时候,他的世界好像一下子被光照透了,什么都来不及顾及,满心满眼,只有翟轻尘那一双幽蓝流转的眸子。
心跳得好快。
余奉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感情是不同于自己之前遇到过的任何感情的。
“……”翟轻尘好像反应过来自己的轻率。
当时急着来见余奉,忘记了这场旅程不知道要持续几天,如若不准备车马,自己真的要在马背上过这么几天?
“噗”,余奉突然被他的窘迫逗笑了:“上来吧。”
说罢,就让车夫掀开车帘,让翟轻尘和他同坐。
本来是想给余奉一个惊喜的,现在却反倒被他挽尊,翟轻尘又比余奉大那么多,自觉丢脸,扭头拒绝道:“本王不需要。”
余奉失笑,怎么这么别扭呢。
“王爷,我头痛,需要您上来照看,这一路不能没有您。”余奉放软了语气。
好像就等着余奉示弱,翟轻尘几乎下一秒就从马上翻身下来,将缰绳交给车夫,叫他将此马也并入车驾,然后拎着行李登上了余奉的马车。
昂着头,板着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他三千两似的。
车厢被布遮得很严,避光避风,座椅上铺着软垫,还燃着薄玉良配的药香,气味温吞清新,带着淡淡的苦,随着前行,轻轻颠簸着。
“哪儿不舒服?本王又不是御医,也不知道带个医生?”翟轻尘用鼻子出气儿,趾高气昂,但那双手真是余尊降贵,不由分说将余奉的腰搂住,按进自己怀里。
“你……!”余奉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严丝合缝贴在翟轻尘的怀抱。
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雨后气息,泥土和青草,柳枝的涩苦,还有因为奔波而微微升高的体温。
人们说,最深刻的记忆不是视觉,不是听觉,而是嗅觉。
余奉慢慢安静下来,伸手搂住了翟轻尘的腰。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他身上的味道会让你一下子就安下心来。
翟轻尘就是这样觉得的。
余奉身上一直只有干净的皂角味,因为多病,还混着药香,这些日子浸在皇宫里,似乎透骨一些龙涎香的味道。
这些,构成了他怀里的余奉。
有多久没有这样抱过他了?
从碧水村的遍开桃花,到现在的榴花照眼。
是不是有半年了?
朝堂上两人必须装作毫无干系,深夜谈话也从不交心,做棋子与执棋人的关系太久了,让翟轻尘觉得隐约要失去余奉。
尽管他也对自己笑,和自己说话,甚至在深夜只穿着亵衣和自己比膝而坐。
车厢很密闭,也并不宽敞,余奉被翟轻尘整个兜在怀里,距离太近,连呼吸都痒痒地打在脸侧,和对方心跳相抵。
慢慢同步成一个频率。
“……你干什么?”
过了好久,余奉才闷闷地说话,但也没有推开翟轻尘,而是鬼使神差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是担心车夫听了去。
“不干什么。”翟轻尘甚至比余奉还闷。
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摸余奉的头,发丝柔软,搔得掌心发痒。
“你怎么会过来?”余奉也不再称呼他王爷。
车厢的私密和逼仄好像一个和世界分离开的小世界,只属于他们两个。
“……你走了我晚上没地方去。”翟轻尘用下巴轻蹭他的颈窝
“很痒。”余奉缩着脖子躲,又被翟轻尘轻易地捏着后颈按回怀里,他又躲不掉又痒得厉害,于是往翟轻尘肩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一点也不痛,像小狗崽在啃人的指头磨牙玩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余奉觉得这样的动作已经非常不客气了,翟轻尘却把他抱得更紧了,手臂力气没控制好,把他勒得发痛。
余奉皱着眉挣扎,无果后叹了口气,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皇叔,你勒痛我了。”
翟轻尘手一僵,然后勒得更紧了。
恨不得把余奉贴到他衣服里头似的。
余奉可受了罪,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急促地喘息,直骂人,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想勒死我啊!”
翟轻尘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但眼睛深得吓人,嗓音也有些沙哑:“……谁教你这么喊的?”
余奉疑惑:“我看太子也这么叫你,按辈分,我也该这样叫你,说不定能唤起你关爱侄儿的良知,如今一看,你怕是没有良知。”
翟轻尘心说我不光没有良知,刚才差点就没有道德底线了。
“以后别这么喊了。”翟轻尘捉起余奉的手,以牙还牙地往食指上留个牙印。
“为什么?”余奉继续疑惑。
翟轻尘忍无可忍,但又不能说实话,只好眉角跳动,恨恨答道:“……显老!”
原来如此,这就是中年男人的自尊心吗?
余奉凝重点头。
庄子也不算太多,只是每个都比较大,一共有四个,从南到北,最近的在京畿附近,也就是最南端,最远的在东北地区,也就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据车夫说,也许要走半个月。
路途遥远,必须要走官道,在驿站歇脚补充马草和干粮。
好在两人身份尊贵,走到哪儿都可以吃白饭,翟轻尘身上有身份金牌,非常之管用。
余奉因此,也打算沿途视察胭麦开仓赈灾的情况,如果管用的话,这一整个旅途里,应该都可以明显看到灾民的减少和民间风评的转变。
民歌民谣可以兴、观、群、怨。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翟轻尘,我觉得不对劲。”
此刻,二人正在客栈里休息,他们走过了一半的路,马上就要到达第三个庄子。
在客栈房间里,余奉也就不和翟轻尘作态了,直呼其名。
“我也察觉到了”,翟轻尘眉头紧锁,灯花簌簌,一豆烛光明忽灭,照得他眼里那线蓝色更加幽深:“流民饥民,似乎没有减少很多。”
“不应该,按理说我们到第二个庄子的时候,恰巧是胭麦的产地中心,储粮也最为丰富,怎么会在庄子周围还有那么多饿死的人?”余奉眉头也皱着,神态和翟轻尘在这小半个月里简直越来越像。
“账目我让庄子的账房拿出来了,都对得上。”翟轻尘补充道。
“难道是因为南方受灾不如北方严重,所以成效不大,而北方受灾面积更大、流民更多,说不定是我们低估了灾情严重性。”余奉的手指在桌面画下一个小圆,又画下一个更大的圆。
“我们得加快脚程”,翟轻尘展开手掌,把余奉画的那两个圆无声覆盖住了:“有灾就有贪,北边庄子离你最远,你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不用多说,余奉就明白了翟轻尘的意思。
自己是个新得势的皇子,下面的人不可能那么服自己,更何况自己自入京以来没去过北边的庄子一次,谁知道那儿是什么状况?
于是两人整夜和衣而卧,睡得都不太安稳。
如果真是如此,这可不是一出贪小便宜的游戏,东北灾情最严重,向朝廷祈求下发的赈灾银两、粮食也最多,数额是天文数字,有了这些钱,官员可能只是腰包高鼓,睡觉的时候更香一点。
但对于灾民来说,天灾当前,京城天子的恩泽也没有施布到他们身上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儿女饿死,甚至含泪易子而食、抛弃年迈的父母。
这该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一旦……凡事就怕万一。
次日,余奉和翟轻尘商量了一下,也不打算再坐马车,速度太慢,索性征了两匹快马,准备日夜兼程地赶过去。翟轻尘则派遣一名小厮,反方向回到京城,让陛下派一名可靠的钦差大臣来,这样二人的想法如若被证实,有理有据惩治贪官的速度就会更快。
时不我待。
翟轻尘虽然心疼余奉的身体,但他知道,赈灾不力这个罪名,也许会比路途颠簸伤身,对余奉的打击更加致命。
余奉没怎么骑过马,还要翟轻尘教他。他急于求成,只想着尽快到东北去看看那儿的黎民百姓,急着推翻自己心里最糟的想法,所以大腿被马毛磨得生疼也一声不吭,腰要散架了,也苍白着脸、咬着嘴唇,硬说自己能挺过去。
翟轻尘知道自己不能阻止他的要强,只能也顺着余奉的意思,尽快启程。
马蹄扬尘,一刻不停,到了夜里,两个人只下马吃点儿干粮喝些水,再小睡不到三个时辰,又要继续赶路。
翟轻尘自幼习武,身体底子更好,所以除了有些疲惫,倒也没有大恙。
但他每天晚上都会趁着身边的火光,脱了余奉的裤子查看。
这动作让他做得一点儿旖旎都没有。
因为在橙红色的火光映照下,余奉的大腿根全是磨破的水泡,甚至有血丝渗出来,他的腰间青紫一片,下嘴唇被他用来咬着忍痛,都要咬烂了,还结着未干的血痂。
余奉睡着的时候,眉头是紧皱着的。
翟轻尘觉得很痛。
那种看余奉受三分苦,自己心中有十分痛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走的时候带了些外敷药,为余奉揉平眉间愁结,然后沉默地给他上药,药粉倒在伤口上,余奉下意识地蜷缩躲避,翟轻尘不得不抓住他的脚踝,不让他乱动,再在结束后,用布条给余奉缠上伤口。
最后再轻轻吻在余奉疼出冷汗的额头,吻在他的指节。
他太累了,这么痛也没有让他醒来。
于是敷完药,翟轻尘的眼睛往往是通红的,他忍着鼻酸。
仅仅一夜并不足以让伤口痊愈,第二天的扬鞭策马,又会让伤口裂开,渗出血来。
余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终于,在余奉即将要倒下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最后一个位于重灾区的庄子。
城门口成千上百的饥民,衣衫褴褛,面如菜色,躺着坐着靠着,什么姿势都有,散发出绝望的腐臭味,聚集成令人压抑的黑云。
经常从人群里爆发出绝望的哭声,哭他捱不住饥饿而最终死去的亲人。
“吁——”两匹马勒停,前蹄高高扬起。
久久不能策马前行。
不仅因为前路被饥民挡住了,更因为内心如坠冰窟的寒意。
是的,这里的灾情严重程度超乎想象。
余奉呆呆坐在马上,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助与脆弱把他的心摔成无数瓣,又碾成齑粉。
这就是,饿殍千里的样子吗……
“你先别动,我下去看看。”翟轻尘驱马前去探路,走到城门口时下马,蹲下身子,看着一个小女孩儿,他忍不住压低声音。
那孩子太瘦了,两只眼睛因为瘦,显得骇人得大,无神地看着面前这个华服男人
“……孩子,告诉叔叔,为什么在城外,不进去呢?”
女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木讷地回答:“……被赶出来了,没饭吃。”
“没饭吃?没有吃到胭麦饭吗?”翟轻尘喉头发紧。
“……没饭吃。”
两行泪从女孩儿的大眼睛里淌下来,冲开脸上的灰尘,留下两道脏兮兮的印子。
她只会重复着,喃喃着。
没饭吃了。
此时,从城门里传来车轮的辘辘声,那些灾民纷纷眼睛发亮,不约而同站起来,行尸走肉似的往城门涌去。
城门大开,走出来一驾运货的马车,马车后全是鼓鼓囊囊的麻袋,车夫衣着讲究,满脸福相,骂骂咧咧扬起鞭子抽向簇拥而来的饥民:“快滚开!不然压死你们了!”
可是饥民怎会怕死,不肯后退。
那人遍冷笑一声,继续前行。
翟轻尘亲眼看着车轮从饥民的腿上、手上、碾过去,他们却甚至没有力气叫喊了。
眼看人这么堵着,实在是出不去,车夫暗骂一声,从身边的麻袋里抓出一把东西——胭麦。
然后,将这把胭麦纷纷扬扬、喂鸡似的洒到路两边,饥民果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抢食,硬生生将胭麦就这麦芒、麦壳子咽下去,车夫玩儿得高兴了,又多撒了好几把,大笑道:“吃吧吃吧,六殿下赏的马食!哈哈哈哈哈,别拦着大爷去给县太爷送马料草,闪开!”
马车辘辘远去了。
余奉清楚地听到了所有的话。
只觉得气血上涌,旅途的所有疲惫、疼痛、焦虑一股脑全涌上来。
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沉默地驱马追上那辆运粮的马车,然后不顾一切地、跌跌撞撞地下马,滚进尘埃,然后疯了似的抓住车板,爬上那辆马车。
“余奉!”翟轻尘忙去追,大喊一声,可是终究没赶上。
余奉眼圈红得吓人,嘴唇发抖,从袖中抽出翟轻尘为自己准备来防身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掼进车夫的脖颈。
匕入皮肉,血泉喷涌。
马还在行。
余奉划破马车后的麻袋,那个车夫所说的马料草——比血还红的胭麦就淌出来,源源不断。
灾民一哄而上,如获至宝。
余奉呆呆跪坐在马车的车板上,拔出那把匕首,血上溅了他憔悴的脸,又被他愣愣流下的眼泪冲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