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一哄而上。
余奉呆呆跪坐在马车的车板上,拔出那把匕首,血上溅了他憔悴的脸,又被他愣愣流下的眼泪冲花了。
“杀……杀人了!!”守城官兵惊恐地大喊,看着那个肥胖的、令人生厌的人血如井喷倒下去。
却没有人想要为主子报仇。
因为那个人不仅是名义上的上级,更是压榨他们口袋里每一分钱的蛀虫,是时刻贴着自己耳语,贪婪无度的魔鬼!
他……他死就死了,杀得好!
“杀……杀了他!!”那个守城的瘦年轻人突然泪流满面,丢下手里的兵器,跪地嚎啕。
他母亲饿死了,他父亲被打死了,他为了让妻子过得好,送去做县太爷的妾,五天后收到一具衣不蔽体的尸体。
他手里握着枪,却没有勇气用它刺穿那个人渣的尸体。
翟轻尘翻身下马,风似的冲到那辆马车的货板,长臂一揽,把浑身血污的余奉卷进自己的披风,紧紧贴在怀里,单手托着他的大腿,另一只手则拎起一袋袋胭麦,丢向车外。
黑压压的人群像饥饿的蝗,疯狂把粗糙的生麦子往嘴里塞。
直到嘴角流血,直到喉咙发甜,都没有停下。
翟轻尘斩断马缰,用剑鞘拍了一下马屁股,放它远去了。
这全程,怀里的余奉都像有温度的尸体似的,不言不语。
这几天风餐露宿,他又瘦了一大圈。
翟轻尘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他怀里抱着的哪里是一个活泼鲜明的小皇子,他只是一枝垂垂将死的柳枝,叶子焦黄,碰它的力气大了,就会粉碎飘零。
“……没事,没事了啊,我们到了,我帮你,有我……有皇叔。”翟轻尘语无伦次,隔着披风轻轻拍余奉的后背。
他一生没怎么经历过这样的无措,即使是在年幼刚丧父母,被宫人欺辱被亲兄弟苛待,他都从没皱眉,露出这样哀求似的神色。
但余奉没有回答他。
翟轻尘只无声将怀里的人搂紧,缓缓抬眼,手腕一转,剑的寒芒就凌厉一现,翟轻尘目光暴戾得可怕,抱着余奉上马,绕开饥民,策缰狂奔,直冲还未来得及关闭的城门。
“识相的,让开。”
不论是县太爷还是什么,他翟轻尘都杀得。
玄刃马真如其名,像一柄通体纯黑的刀,从主人手里飞射出去,要见血封喉,直取其命门!
翟国的城邑有规制,各个地方的街道规划都是一样的,衙门官府应当如何坐落都有讲究,不可随意,所以翟轻尘不用问路,只管亮展长剑,向玄刃下令,那匹跟随翟轻尘出生入死的悍马立刻会意,高高扬蹄,踏烂了这堂皇冠冕的官府大门。
“县官何在!”
翟轻尘坐在马上,眸光阴沉,语意带杀,鬓边一缕尊贵神秘的白发恰好滑落。
他也不忘轻轻掂了掂余奉,让他在自己怀里坐得舒服些。
“何人竟敢擅闯官府!来人,给我庭杖三十再说!”
那扇大门圮塌的动静很大,惊来一群家丁护院,为首的是个精瘦的黑老头,面相凶狠,穿着最为讲究,应该是管家无疑。
家丁们各人手持一长棍,呼啸地围上去,似乎还很有章法,要横扫马腿,先把翟轻尘摔下来,可那玄刃怎么会被这点儿小把戏难住?跟着主人久了,身上自然染上不可一世的桀骜,只见玄刃健壮的后蹄一蹬,先狠揣在它身后的家丁胸膛,那家丁脸色如裂肝胆,喷出一股血,被踹出去好几尺。
与此同时,翟轻尘轻轻一拍玄刃脖子,玄刃原地跃起,又把前方两个家丁踏在脚下,踩碎了内脏,翟轻尘长剑炸出一蓬寒光闪闪的花,不做花拳绣腿,准确割喉,动作之快,让几个家丁还没反应过来,就命丧黄泉。
血溅当场,翟轻尘长剑的凹槽聚着血流,滴在地上。
管家瞳孔骤缩,看着面前修罗似的男人,双腿一软,跪在他的马前,裤裆湿了一片,颤颤巍巍磕头求饶,鼻涕一把泪一把。
“壮士……壮士何来?何求?我只是个管家,别、别杀我……我们太爷必定厚待与您呐!”
“哦?厚待”,翟轻尘狭眯双目:“如何算是厚待?”
管家以为有希望,膝行到那马跟前,却怕那悍马突然暴起,踩死自己,瑟瑟发抖,不敢再紧着谄媚,尽全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嘿嘿……黄金、美人、宝马,您、您想要什么!”
“要求随便我提么?”翟轻尘好像真在思考,唇边带笑,却是分外凉薄:“我想……要他九族为无辜死难的百姓陪葬。”
哧——
刃过皮肉,杀人无声。
“看什么呢,想让本王亲自进去拜见你?”翟轻尘慢条斯理抖了抖剑上的血,玄刃马打了个响鼻。
见仍旧没认出来,翟轻尘抬起手,看着剑,照出一双冷漠的眸子。
随后,他手腕一松,长剑长了眼睛似的直奔屋门,整个剑身都没进去。
门口,县丞高运梁浑身僵硬,那剑不偏不倚,正好没进他喉心一分,完全不可夺命,却足够让人神魂悚震。
冷汗在盛夏打透了他的全身。
高运梁没想到翟轻尘会来,这个破地方穷山恶水的,又在闹灾,他一个摄政王,到这里来作什么!
狠狠咽了几口唾沫,高运梁眼睑轻轻抽动,然后扶着门,慢慢挪了出去,一出去,就见玄刃马高大的身影,上面坐着一个更为傲然的摄政王。
高运梁扑通一声下跪,喉心的血流像条线,流进衣服:“……下、下官,拜见王爷……”
翟轻尘没打算让他起来,他拨开些披风,用指腹轻触怀里余奉的面颊,低声说道:“六殿下,你必须站起来。”
如果余奉永远躲在翟轻尘的披风里,不是不可以。
因为翟轻尘在看见他义无反顾地将匕首插进那个车夫的脖子时,就已经彻底后悔。
可是翟轻尘想让他自己选选,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给过余奉什么选择,而这样的做法,是在慢慢谋杀余奉。
如果余奉拒绝,他就替余奉将这个人凌迟处死,什么罪名什么后果,他都认了,然后他会把余奉送回那个村子,一切都会像没有自己的时候那样好。
翟轻尘在心里祈祷,余奉,别看,是我有愧于你。
可他没能如愿,余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疯狗。
怀里的人吃力地直起身,从翟轻尘披风里探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小脸,鬓边银发滑落,要和他的脸色分不出一二。
余奉神色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家中都有谁?”
余奉嗓子沙哑得要命,细弱可怜。
高运梁表情疑惑,不敢回答,这小孩儿虽鬓边也有皇室标志,可看起来羸弱无比,又在翟轻尘怀里坐着,这、这不会是——
没等高运梁急忙反应过来,余奉轻轻开口:
“翟国六皇子,煜王在此。县丞,现在告诉我,你家有几口人。”
语气轻飘,却足以挑动万钧的惊恐。
高运梁跌坐。
“怎么不说话?”余奉喉咙疼得像被烧刀子泡过,只能缓慢地逐字说话。
但这在高运梁耳朵里听来,分明是咬牙切齿。
自己在皇子的庄子里做手脚,虽然以为万无一失,但如今竟然被抓个现行,都杀上了官府,还问自己家有几口人。
这和狐狸问小老鼠家住何处老母贵庚有什么区别!
高运梁不敢答话。
“我最后问一遍,你家里有几口人?”余奉好像很有耐心,语气还是波澜不兴。
翟轻尘垂着眉目,让余奉坐在玄刃背上,自己下马,提剑侯立。
从现在起,他是余奉的臣、余奉的剑。
摄政王那种罗刹都下马了,一看就是要大开杀戒,高运梁嘴唇颤抖着喊道:“小人……!小人高运梁,家……家中上下有……一百二十口。”
“人丁兴旺。”翟轻尘给了个很中肯的评价。
余奉若有所思,轻轻问道:“高县城可知,自旱灾爆发以来,饿死了多少人?”
“……县、县志都有记载!并不多的!殿下和王爷尽可以去查验!”高运梁眼睛一亮。
那县志当然是造了假的,但如果这两个人能糊弄过去,这种生机未尝不能尝试。
即使他们不信,又拿什么证据来证明,饿死的人比自己说的要多呢?
高运梁在心中冷笑。
“我不看。”余奉淡淡。
高运梁刚放松下来的心里又顿时警铃大作。
“什……什么,哈哈哈殿下真是说笑了……为何不看呢?”
“因为……”余奉停了一下,然后俯下身子,盯着他:“我只想杀你。”
“不是有一百二十口人么?全叫过来。”
“……殿下饶命!!”高运梁眼泪两行,瞬间滑落,膝行到马脚下,却被玄刃不耐烦地抬蹄子踢开,“殿下……都是臣有罪,可臣的孙儿才刚满月……”
余奉翻身下马,走路跌跌撞撞的,翟轻尘连忙去搀扶,可被余奉轻轻推开了。
他眼神清澈,轻轻问:“只有你的孙子刚满月么?”
“只有你的孙子刚满月么?只有你孙子的命是命吗?城外被你赶出去的难民中每天都有婴孩被饿死,那些人难道就比你家这一百二十口人生来低贱吗!”
余奉越说越激动,步步逼进,到最后怒目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高运梁,苍白的脸涨起病态的红。
……不妙。
翟轻尘刚想去扶,余奉突然身子僵住,呕出一口鲜血。
“殿下!”
余奉耳边的声音慢慢远去,四周都安静下来。
他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他梦见在皇子府小院里的胭麦随风轻摇,梦见京畿庄子里的胭麦绵延千里,梦见那碗虽然粗糙,但香甜的胭麦饭。
他梦见越往北走,地上躺着的尸体就更多,他梦见车轮下的难民,他梦见从人颈子里喷涌出的鲜血,他梦见自己杀了高运梁家中一百二十口人,地上淌满胭麦的颜色……
“血……好多血……”
余奉发着高烧,喃喃自语,眼泪躺下来,泅深一块枕头。
“没事了,没事了。”
那个声音疲惫中带着温柔,一双手轻轻摸他的头。
余奉睁开眼,看见翟轻尘坐在自己床边。
“我……”余奉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翟轻尘打断他,也清楚余奉最想知道什么,柔声回答:“你出了点问题,躺了几天,朝廷的钦察今日下午就会到。“
”我杀人了。”余奉看着自己的手,轻轻蜷起指头。
翟轻尘握住他的凉手,用体温捂着:“他罪有应得,高运梁也会伏法。”
“……可是那么多的人,他们还是什么都没得到。”余奉自责地低头,把整个人缩起来,变成很小的一团。
他在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察觉,为什么在封地放给自己的时候就在庄子里安插一些自己的人。
“他们泉下有知。”翟轻尘声音低沉,把余奉从紧紧缩起来的刺猬状态拨开,和他额头相抵。
午后,钦差来了,在官府正堂会面,余奉和翟轻尘没有坐上坐,而是留给了钦差,高运梁在堂下跪着候审。
“李大人到——”
黑色钦差官服,皂靴玉带,一个人迈进大门。
翟轻尘和余奉却不由自主眉头紧皱。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朝堂上每日反驳翟轻尘奏疏的太子党李侍郎。
他怎么会是钦差!
李侍郎看着余奉和翟轻尘,走到上位坐下,轻蔑地笑了笑,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看,尽管我在朝廷上吵不过你,可你终究还是得拿捏在我手上。
翟轻尘却偏头冷冷盯着他,像在看一只求偶的笨鸟在乱蹦。
“本钦差封陛下之命,来黄其县调查灾情与胭麦发放情况,下跪者可是当地县丞高运梁?”
“是下官。”
“你贪污胭麦一事,可属实么?”
高运梁一直在偷偷留意这这三人之间的气氛,多年混迹官场,他有一种敏锐的利弊直觉。
这三个人一定不对付,摄政王和六皇子看起来并不欢迎他,说不定这位钦差是太子党!
如此一来,说不定还有翻盘机会!
高运梁拼命平稳呼吸,然后重重对着李侍郎一磕头,大声哭喊起来:
“下官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