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运梁拼命平稳呼吸,然后重重对着李侍郎一磕头,大声哭喊起来:
“下官冤枉!”
“你如何冤枉?”李侍郎问道。
官场上的人都是最好的戏子,高运梁哽咽,仿佛字字泣血:“……下官,下官从未克扣过百姓赈灾胭麦,而王爷与六殿下一来,不由分说,就杀了下官家中的管家与家丁,还……”
“还如何?”
“还说要杀下官家中一百二十口人!……想必是下官不懂礼数,为殿下经营庄子时没能送去什么礼物,以表敬意,可这私仇又怎么能公报!”高运梁状态逐渐纯熟起来,演得太真,连余奉都差点相信,觉得自己是一个贪心不足,就特意赶来庄子里杀他全家的畜生。
“血口喷人,荒诞不经!”翟轻尘咬着他的话音拍案怒叱
“王爷不可威逼!”李侍郎反应更快,同样重重拍案起身,负手而立,看着阶下的翟轻尘与还在震惊中的余奉:“如果问心无愧,不妨让高大人把话说完。”
“谢大人,大人真是心如明鉴!”高运梁奉承的话张口就来,又磕了个头:“禀钦差大人,六殿下口口声声说下官贪污胭麦,证据又何在,如若只凭借灾民数量,未免太过荒谬,灾荒年节,怎么会没有人饿死?……如若是太子殿下来巡防,想必更能体察我们小官的不易、明鉴时局吧。”
“高、运、梁!此刻你托出太子来是何居心!”余奉听完高运梁这番话,只觉得气血上涌,气得好险没晕过去第二次,腾的一下起身,拔出翟轻尘腰间的长剑,朝着高运梁就劈!
“殿下不可!”翟轻尘单手撑案,腾身便跃,最短距离赶到余奉面前,在剑锋差点就要削掉高运梁大半个脑袋的时候,紧紧抓住了余奉的手腕:“你若杀他,真相不白于天下!”
余奉怒气横生:“我若不杀他,数万灾民饿殍难以瞑目!”
正当翟轻尘和余奉在僵持时,高运梁跌坐在地,心跳如擂鼓,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没想到这个六皇子真的敢在钦差面前动刀杀自己,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死期将近!
“放肆!”李侍郎沉喝一声:“即便是皇子,现在是钦差审案,怎可当堂动械!来人,将六殿下带回去修养。”
“你敢。”余奉针锋相对,被翟轻尘紧紧攥着手腕,才不至于扑上去给这狗东西两个闷棍。
但李侍郎却笑了起来,显得很莫名其妙,说道:“出来吧。”
之间,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里拿着几张纸。
“都记下来了?”李侍郎问。
“大人,如实记下,一字不差。”书生笑容谄媚。
“好,你自有大好前程。”李侍郎的眼神意味深长,在书生耳边说了几句话,遣他离开。
然后转头,带笑看着余奉。
这番话一出,翟轻尘和余奉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人在打什么算盘。
太子一党想趁着这个机会打击翟轻尘和余奉,用了点儿手段,让李侍郎来做这个钦差大臣,又在审案时处处维护挑衅,就是为了激怒余奉,最后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余奉恨得牙痒痒,可他不相信,仅仅凭借两人一家之言,就能否定那么多人的死,人死如天大,总有无数证据,是他们不可掩埋的!
可是因为完全没想到,这次来的钦差居然是死对头,所以在余奉昏迷养病的这几天里,翟轻尘也是孤立无援的,还得提防着高运梁狗急跳墙,哪天派人来暗中杀了自己和余奉,再畏罪潜逃,这就太不合算了。
虽然已经飞鸽传书给铭霜,让她尽早带人过来,控制住官府,但目前只怕也来不及。
走得太急,失算了,应该带两个暗卫好手来,也不会落得如此!
这件事牵扯太深,已经动了党争,翟轻尘还不确定余奉是否足以应对这样的斗争,于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低声说道:“冷静下来,如今局势不利,你我孤绝无援,还是从长计议。”
余奉不甘地瞪了一眼李侍郎,但是安静下来。
此时不能急躁,一定能找到一个突破口。
翟轻尘措了措词,手揣在袖子里,对李侍郎说道:“那么钦差大人,你认为高大人贪没贪呢?”
李侍郎好像意识到自己之前在朝堂之上的跳脚太过于暴露自己的缺点,于是竟然神奇地改了改急躁的毛病,甚至坐下来,慢吞吞地喝茶,喝了一口,才说道:“那,必须得按证据办事啊。”
翟轻尘见李侍郎长进不少,嘲讽一笑:“是啊,那高大人又拿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没贪呢?您的账本儿,不巧了,本王前两天帮你理了理,发现有两份,这数目差得不能说是大,可以说是非常大,您解释解释?”
高运梁没想到他还搜出了自己的账本,面色仓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话却都结巴了:“什……什么账本,下官一概不知!”
“哦?一概不知?”翟轻尘笑了,又说道:“本王记得,你还说过,县志记了些死亡人数,不妨也拿来,我们到外城去,和城门口的死人对一对,也就能证您清白了,对吗?”
高运梁脸色发青。
翟轻尘掸去袖子上的灰,继续说:“啊我记得,您还说六殿下要杀您全家来着,多少口……哦!一百二十口,拉出来,溜溜,让钦差大人看看少了几头,啊不,几个。”
翟轻尘板着脸说这些让人想打他的话,凶煞之中又带有一丝顽劣。
好像在对高运梁扮鬼脸说你全家都是猪我就要故意这么说不服你上来打我?
高运梁果然被气得脸色由青转紫,像是品质不太好的猪肝。
“说话。”翟轻尘走上前,李侍郎以为他要动手了,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假惺惺站起来拦:“殿下这——”
翟轻尘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高运梁肥硕的屁股。
“……使不得。”李侍郎傻了。
哪有说话说一半踢人屁股的!
“挺胖,吃的不错吧。”翟轻尘的气人功力到达了一个新的水平。
李侍郎站起来了,李侍郎他又坐下了,李侍郎非常生气。
他叫来身边一个得力的小厮,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去照着翟轻尘的话,做点儿手脚。
既然翟轻尘把搞垮自己的方法都一二三四五六条列了出来,那不搞白不搞。
账本有问题,就毁了它,县志有问题,就改一改,灾民太多,就活埋几个,高运梁家里人数正好……那就让它少两个。
即使是站在统一战线,那又如何?没有永远的朋友。
只要能达到目的。
“如此看来,高大人怕是证据不足啊,您好好想想,明日寅时,在此上堂复审。”
果不其然,这个滚刀肉,自己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要拖到明天。
难道真以为高运梁家里能出个什么扭转乾坤的文曲星翻案么?
翟轻尘端身直立,气势非凡,慢慢走向李侍郎那张桌子,步伐从容,最终双手撑着案沿,压低视线,甚至玩味的挑了挑眉。
他幽蓝色的眸子只有在暗处,才流转神秘的光泽与色彩,摄魂夺魄的艳。
完全看不出来他和余奉勇到一个亲卫都不带,就连夜策马狂奔来到此县,并且还敢在杀了高县丞的家奴后心安理得住在官府三天,到如今站在大唐上还是没有半个人能帮忙做打手。
“钦差大人,本王也希望,明天就有结果。”
在那场会审散了以后,翟轻尘和余奉二人就先和李侍郎达成了暂时的共识:必须要先放赈灾粮。
人命关天,对这二人来说,人命是无价的,而对李侍郎来说,只要筹码足够,人命可以上天平。
他作为钦差大臣,如果不能首先解决好东北一地的饥荒问题,会被皇帝问责,二来,这毕竟是余奉的庄子,很多时候不通过这个六皇子,许多事情很不方便,三来,如果他想保下高运梁,也必须先遏制目前的死亡趋势。
所以尽管非常不情愿,这三个人还必须一起到庄子里去监督胭麦的去壳、发出,再盯着手底下的人把饭蒸熟了,发放给前来领粮食的灾民。
所以那时他们之间的气氛万分奇怪,就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虚情假意的笑,却还要并肩站着,表达钦差大臣、摄政王与皇子全都为民着想、团结一致。
实际上余奉在背后把李侍郎的腰都拧青了。
…………
深夜。
月明星稀,官府静如义庄,只有蝉在聒噪地滋儿哇乱叫,仿佛受不了暑热。
现在是六月末了,气温逐渐燥热起来,连受灾比较轻的地区,仿佛也感同身受,原来东北方正忍受着这样的旱灼与痛苦。
官府后进是高运梁家的宅子,翟轻尘和余奉就住在这里。
不得不说,简直像一对门神。
李侍郎为了不沾晦气似的,主动提出去驿馆住,两人巴不得这鼠辈赶快滚。
院子里有个池塘,池塘边是一架蔷薇,花气袭人。
两人穿着夏天的单衫,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翟轻尘拿着一把蒲扇,轻轻送来凉风。
他没束冠,散下如瀑的墨发,额边银丝平白添给他些仙气,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走了。
余奉趴在桌面,汲取石质桌子凉丝丝的温度,觉得很舒服,身上的伤在他昏迷那三天的时候,翟轻尘就为他处理得差不多了。
凉风温柔,月光朦胧,让人的心也跟着忧郁、舒展。
“明日你有何打算?”余奉问道,声音倦懒。
翟轻尘若有所思:“明日铭霜就会到,届时我们有了更多人手,就不必如此束手束脚,只要抢在他前面定罪,证据确凿,他也没有办法。”
余奉轻轻皱起眉:“那如果无法抢在他面前定罪呢?”
“李侍郎虽最近收敛了,旦骨子里还是个冒进的人,把柄好拿,只要证据……”翟轻尘突然停住了。
“证据!”余奉瞳孔一缩,他想起了白天翟轻尘所说的那些事……
账本、县志、灾民和……许多的人。
“糟了!”翟轻尘和余奉同时喊道,拔腿就跑。
最要紧的当然是人命,而官府里的人最近,也最好确认,但现在根本无法紧急让所有人出来,余奉急中生智,双手拢成喇叭,扯着嗓子大喊:“走水!!救火!!快逃!”
翟轻尘会意,也跟着佯装慌乱地喊:“走水!火势太大,快来东屋避祸!”
东屋是翟轻尘和余奉所在的地方。
不消片刻,就有许多人衣衫不整地跑过来。
他们心里也难免奇怪,没看见烟也没看见火,怎么说走水了呢?
可这毕竟危及生命,而东屋是六皇子待的地方,必然不会出事,抱着这样的想法,高运梁全家几乎都跑到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人,人齐了吗!”余奉爬上石桌,让自己能看得更高:“快,点人!”
翟轻尘运起轻功,站在墙上,喝一声:“不准动!”
然后,眼睛飞快地在每个人脑袋上都扫了一通。
一百二十个,一个没少。
翟轻尘跳下墙头,对余奉耳语:“一百二十个。”
余奉眉头紧皱,咬着拇指指甲,心急如焚。
他有一种直觉,高运梁不会对自己说实话,而李侍郎也绝不会放弃给自己扣上这种残虐帽子的机会。
突然,记忆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余奉猛然僵住,然后怔怔说道:“……孩子。”
“什么孩子?”翟轻尘忙问。
“高运梁的孙子!”余奉一惊,然后对着人群大喊:“快查看!自家婴儿是否在身边,奶娘何在,母亲何在!”
石惊大海,人群爆炸开窃窃私语,不多时就有人尖叫着哭喊:“不见了!芳儿不见了…!”
“奶娘呢!……我的夕月!”
“囡囡,囡囡呢……?!”
余奉面色苍白,倒退了好几步。
竟然还不止一个,高运梁和自己说人口的时候,没有将奶娘和婴儿包括进来!
怪不得,怪不得高运梁求情的时候不说自己父母年事已高,反而要刻意说自己有个刚满月的孙子。
……高运梁,你真是!
“怕是已凶多吉少。”翟轻尘扶住余奉,沉痛地低头。
“师兄!”
一声熟悉的声音从墙上传来,那是铭霜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一身劲装,却只看到余奉苍白的脸色,翟轻尘紧锁的眉头,慌乱的人群和其中早已哭晕过去的几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