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铭霜到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不知道李侍郎用了什么方法,悄悄偷走了所有婴儿,杀死了奶娘,杀婴不仅罪名严重,更是触及了所有人的底线。
好一个李侍郎,够狠。
“师兄!”铭霜风尘仆仆,甚至都不愿意费劲儿从大门进,直接飞檐走壁地翻墙来。
结果刚一上来,就看着这间小院挤满了慌乱的人,和翟轻尘、余奉。
“发生什么了?”铭霜愣愣地。
“……钦差大臣是太子党,为诬陷我与六殿下滥杀官员家眷,竟然……竟然做出杀婴的恶行,不知现在有几个孩子幸免于难。”翟轻尘扶着余奉慢慢坐下,同时对铭霜扼要地说明情况。
余奉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这几天受到了太大的精神冲击,换做从前,当高运梁开始演的时候,余奉必然也已经进入状态,甚至演得比他还投入。
可现在,余奉只觉得茫然,觉得疲惫无比。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惧牺牲。
但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吗?
铭霜了解余奉,知道他重情义,更珍视每个人的生命,如今来了这么一趟,怕是精神整个都要垮了,小脸眼看着瘦了一大圈,把铭霜心疼死了。
既然杀了人,就不可能逃脱,这儿有一百多个人做见证,李侍郎一定逃不掉。
铭霜眉头紧锁,站在人群前方,扬声说道:“奸臣当道,草菅人命,就是高运梁,也必然要揭发他的恶行!你们可愿意与六殿下共去京师,御状当前!”
怎么会不愿意!
那是亲生骨肉啊!
于是一呼百应,人群纷纷含泪跪地:“……我们愿意,求六殿下,为我们做主!”
“好,”翟轻尘替余奉应下来,转头对铭霜问道:“你这次带了多少人?”
“精锐一百人,足够了。”铭霜利索地回答。
“分五十人去城中,不论用什么方法,我要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另五十人在此候命。另外,你去把高运梁劫出来……让他看看,什么叫自作孽。”
“是。”铭霜作正事的时候从来废话不多,转身就走了。
翟轻尘安抚剩下的人,说道:“不知贼人是否还会来作乱,为免夜长梦多,现在就宜升堂会审。”
余奉终于抬起眼,看着面前拭泪咬牙的人群。
他不知道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从前,他没觉得自己成了皇子有什么太特别的影响,无非就是过得麻烦了些糟心了些。
但是不是的。
从那把匕首穿透马夫的脖子开始,余奉就通过一件又一件的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荣华富贵,所以百姓奉养自己这么久,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论这件事能不能做到,他都要去做。
如果百姓需要一把星星来照夜,他哪怕用血肉为梯,也要上去摘星。
这些人因为为官者的自私贪欲,失去了亲生骨肉,他们嘴里喊的膝下跪的——是六皇子啊!而自己难道就在这里坐着,为那些之前发生的事感到不解、绝望吗?
……人应该,且只能永远向前看。
“那,传见钦差李侍郎吧。”
一声沙哑的声音从翟轻尘身后,坚定地传出来。
翟轻尘听见者声音时,喉结滚了一下,没有回头:“臣,遵命。”
夜半三更,官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可是没有人敢高声说话,更没有人敢笑。
他们脚步匆忙,眉头紧锁。
“……把本官叫起来干什么,大半夜的,六殿下不休息么?”
李侍郎穿着繁琐的官府,在堂上打瞌睡,满脸的倦容。
他神情放松,仿佛真的置身事外一样,但这样的态度让知情的翟轻尘和余奉很愤怒,无异于一种挑衅。
“钦差大人睡得倒是安稳,没做噩梦么?”余奉已经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坐在堂下,面色如常地反问,甚至还带着微笑。
“不做亏心事,怎么会做噩梦呢?”李侍郎也笑。
“原来如此,李大人真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正巧,高大人府中几位女眷有冤要诉,不如李大人也为她们做做主?”余奉抬手,几个发髻散乱,眼睛通红的妇人走进来,跪在堂下。
李侍郎眯着眼看着她们,问道:“堂下所跪何人呐?”
“民妇金若巧,是高县丞正妻,今夜听闻府中失火,跑到东屋避难,却发现奶娘……连带她抱着的孩子一起不见了。”说到最后,妇人已经泣不成声。
“好端端的孩子,怎么会不见呢?”李大人慢条斯理用茶盏盖子刮着浮沫:“真的是不见了吗?我记得,六殿下初入府中的时候,好像还说要见见高大人全家一百余口人呢。”
李侍郎笑眯眯的。
妇人满脸泪水,摇摇头道:“不是的,六殿下从未……”
这话突然停住了,她的目光突然直直地停在一个角落,不可思议地闪了闪,然后又看向李大人。
李大人仍旧是那副揶揄的笑。
一滴泪从妇人脸颊上滑下来。
“六殿下……六殿下那天说我家孩子长得漂亮,要抱去几天。”
“你在说什么!”余奉仿佛被雷劈中,一拍案,腾地起身:“你在这时反戈,还还如何为你家孩子报仇!”
翟轻尘皱紧了眉。
他这几天一直在皱眉头。
妇人却只是把头背过去,瑟缩着默默流泪:“民妇、民妇不敢说谎……”
“你……!”余奉欲走上前去,但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停下,然后瞪着堂上的李侍郎:“你做了什么!”
对了,屏风。
翟轻尘握剑,两步上到堂上,轻轻一挑,用了内力之后,那屏风就被劈得粉碎,后面果然站着一个人,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堂下的妇人泪流得更凶了,似乎马上就要冲上去,抢回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没有动,只能近乎绝望地跪在原地,捂着嘴流泪。
原来在这儿躲着。
翟轻尘抱着剑,慢慢悠悠往柱子上一靠,看着李侍郎。
“这是什么!”余奉质问。
李侍郎却不慌不忙:“如殿下和王爷所见,孩子呀。”
“你偷了别人的骨肉,威胁她栽赃于我,还敢安然坐在这里!?”
“殿下稍安勿躁。”李侍郎小小的眼睛一眯:“你拿什么证明,这是她的孩子?”
余奉看着那妇人,急问道:“你从实说,没有人敢为难你。”
妇人无神的杏眼久久看着余奉,那神情里分明有痛苦、愧疚、绝望,还有一丝癫狂的生机。
“那不是民妇的孩子。”
金若巧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冷静过。
她必须要说这个谎,因为她不仅在婴儿的襁褓外看到了自己孩子的长命锁,更看到了其他三条款式相近的。
那属于另外三位同样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如果说了这个谎,起码此刻还是可以保住他们的性命,就算后来摄政王与六殿下惩戒了这个狗官,想必……想必也必定不会为难自己的!他们都是好人。
晴天霹雳。
余奉垂手愣在原地,讷讷说道:“怎么会……”
“下官那儿能作甚呢?”李侍郎反问,胸有成竹地看着余奉:“屏风下官也可以不计较,反倒是你,六殿下,不为自己想想开脱的话么?”
“怎么可能,我与他家人无冤无仇,纵使高运梁该死,我又为何要用一个孩子开刀!”
翟轻尘却是想明白了。
这个时候,不管余奉怎么解释,都只是越抹越黑。
“哎呀,殿下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
果不其然,他根本就没有听余奉辩白的意思。
这时,翟轻尘的心腹急匆匆走了进来,但他脚步稳健,呼吸平稳敛藏,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报数。”翟轻尘低声令道。
那心腹却半天不敢言语。
“说话。”翟轻尘有些不耐烦了。
“……死了三个,还是因疟疾。”
“什么!”翟轻尘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也只有三具尸体?”
“卑职已经把整座城翻遍了,的确没有另外的尸体了。”
“翟轻尘的目光送到李侍郎脸上,李侍郎也在看着翟轻尘。
笑容讥讽。
李侍郎究竟在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一切?
整个局面完全朝着对李侍郎有利的情况发展了。
“王爷,六殿下,虽然你们身份尊贵,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呀?”李侍郎眼一乜:“如果无法自证清白,可得随我回京城,好好说道说道了。”
翟轻尘走下殿,因为这缠人的案子烦躁得不行,满身都散发着寒气,也只有余奉敢暗中轻轻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说道:“先回去,说不定可以在路上争取些时间,让铭霜从高运梁这儿突破。”
“但我现在联系不上铭霜了。”翟轻尘也低声耳语。
“怎么会?!”
“说什么呢,两位贵人。”李侍郎看见这俩人窃窃私语,十分不爽,打断了他们。
…………
二人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京城。
这个县的饥荒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目前大夫、存粮都还够,土地都种上了胭麦,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而高运梁还在铭霜手里,朝廷已经派了另一位官员来就任。
听说是新科探花,为生民自请,来到这荒芜之地。
他们身份尊贵,李侍郎还不敢让他们受苦,一路好吃好喝供着。
尽管翟轻尘数次以飞鸽传书、焰火等方式联系铭霜,却一直都没有回应。
这种情况在以前也不是没有。
但那一般都是铭霜有什么重大发现,才会来不及回复和报备,加之翟轻尘又一直十分信任铭霜,这时从来不会太在意铭霜如何处理当前的事情——反正一般都能办得不错。
就只能认为,铭霜在高运梁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京城,余奉被高运梁供着,甚至还有点胖了,不由得忧心,面见皇帝的时候,他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在东北的庄子整天大鱼大肉、盘剥百姓吧?
休整了一天,次日几人就被召去殿上议事。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牵扯太大。
东北庄子人口很多,受灾最为严重,这次翟轻尘和余奉这两尊佛一起到了那儿,居然还扯出一系列贪污案杀人案,其中利弊复杂,让这个案子不管怎么断,似乎都不太完美。
“都说说吧。”
天子高坐明堂,但是好像昏昏欲睡,声音疲惫。
李侍郎当然要抢这个先:“臣要奏:六殿下为报复高运梁县丞不进贡珍宝,威胁杀其全家,栽赃其贪污灾粮,甚至做出杀婴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而摄政王竟然也包庇不问,下官念及两位主子是皇亲,不敢轻举妄动,故此送回京城,等陛下明鉴发落。”
好嘛,逻辑非常完备。
朝野也震惊了,六殿下看着瘦弱白净,乖巧真诚的,居然也能做出这种大手笔的事,果然是有点儿东西……啊不对,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所言可否属实啊……?”皇帝大为震惊,可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对,震惊只是一种瞬间的情绪,在这之后,他就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急急地握住龙椅的扶手,问着余奉。
余奉能听出来皇帝语气里的不愿相信,心里酸楚:“儿臣没做!……可是,可是儿臣无法自证清白。”
“摄政王呢,你、你难道也承认……?”皇帝不死心地又问。
“臣……”
话没说完,一阵马蹄声居然哒哒传来。
金銮殿不准马匹和武器进入,是谁如此大胆妄为!
马蹄蹬地声音有力,到了大门口,咴咴两声勒马的长嘶,听着就知道,是匹好马。
“陛下!有要事求见!”
是铭霜!
那声音虽然疲惫,但是鉴定有力,只见门口冲进来一个紫衣女子,长发如瀑,桃花目含情而不失威严,衣袂飘然,浑身散发一股贵气逼人的傲然与飒爽,却做武将礼仪,单膝跪在玉阶前:“我有证据!”
在皇帝面前,她不自称臣女,更不自称民女,而是一个大写的“我”。
“什么证据?”皇帝还是迷迷糊糊的。
“高运梁已画押,承认贪污,他家的马夫承认用灾粮喂马,而另一个人,乃是李大人的得力助手,他把一切都书写整理成册,陛下尽可以看。”
语速适中,在铭霜说话的同时,殿外押进来两人。
一人是那天见到的,李侍郎身边的书生。
而在看到另一个人时,余奉和翟轻尘的心跳同时停了一拍。
那是被余奉杀死的马夫!活生生的站在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