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被匕首刺穿脖颈的人死而复生,没有比这件事更令人震惊的了。
高运梁呢?
这书生之前明明是李侍郎一派的,怎么会转而来帮助翟轻尘和余奉?
铭霜不清楚事情原委,对书生一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招供。
书生跪地,磕了几个头,对皇帝拱手道:“陛下容禀,小人被李侍郎胁迫,在他激怒六殿下后,刻意歪曲六殿下的话,用以构陷,更让小人篡改当地县志和官府账本,为高运梁脱罪!”
字字回荡在金銮殿上,李侍郎脸色铁青,骂道:“……小人谗言陛下难道也相信吗!”
铭霜冷笑一下,驳曰:“人人都知道,这书生是你身边的人,他算是小人,你又算是什么人形畜生?”
“你放肆!哪儿来的女人竟敢策马上殿口出狂言!”李侍郎气急败坏。
“唉,怎么还是老样子,净抓着不要紧的事儿嚼弄呢。”铭霜好像很惋惜,抱臂旁立,精致的下颔微微扬起。
“草民……草民也有话要说!”
那个马夫终于开口了。
余奉久久沉浸在震惊之中,翟轻尘怕他冲动,暗中握了握他的掌心。
这个时候,任何有利的证据都是关键,有时候甚至可以忽略证据的合理性。
只要它足以成为证据。
“你讲。”皇帝抬手允许。
“草民是高运梁家的马夫,他骄奢淫逸,从来只用胭麦喂马,这次六殿下的庄子丰收,他不仅公粮私用,拿灾粮喂自己的马,更用剩余的粮食和边境国家交换奇珍异宝、金银财富,灾民只有在他高兴的时候,才能得到几口被他撒出去的麦粒子……!“
“竟有这等事!”
“……真是禽兽不如。”
“枉为父母官!”
文臣队伍议论纷纷,还对李侍郎的脊梁骨指指点点:“就是这样的畜生,他竟然也要包庇,还顶着钦差大臣的名头,怎么配与我们站在一列?”
说完,大家还很默契地往旁边挪了挪,生怕沾到李侍郎身上的晦气似的。
“高运梁何在!”皇帝听完,只觉得气血冲到头顶,暴喝一声,将手边的折子丢下去,正好砸在李侍郎的脑袋上,乌纱帽歪仄着挂在他耳朵上,他想扶,又不敢,不知不觉冷汗一身。
完了,这下全完了。
可是师爷怎会临阵倒戈!
那个马夫又是什么不知名的小卒!
“陛下,高运梁自尽了”,铭霜抬眼,淡淡说道:“他招供完,就自尽了。”
“……好,好啊,证词何在。”皇帝已经气得说话不利索,从台阶下往上看,被龙袍重重叠叠撑起来的那个人影,几乎就要摇摇欲坠了。
一个窈窕身影走出屏风后,喂给皇帝药丸,用水送服,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柔声说着什么。
那是皇后。
臣子们早已见怪不怪,帝后感情深,也没影响皇帝充实后宫繁衍子嗣,再加上药都是太医院配的,没什么可担心。
一份证词被大内侍送到皇帝眼前,皇帝拿起来,一行一行地读下去,越到最后,手抖得越厉害,直到他看完最后一个字,才慢慢地将那张供词攥成破烂,阴鸷的气质慢慢聚起,在冕珠下,有一双愤怒到极致的眼睛:“李、昭、明,你好大的胆子!”
那张皱皱巴巴的证词被皇帝一掷,轻飘飘落在台下。
李侍郎彻底被天子之怒吓得不知所措,那张供词上说了什么,高运梁到底招供了什么!
“即日,将户部侍郎李昭明贬为庶人,七月初,凌迟。”
雷霆之怒,凡人不可受也。
“凌迟!”李昭明腿一软,跪在殿上,头顶的乌纱帽终于掉了下来,还嘲讽地滚了两圈。他膝行着爬到那张供词边上,急急拿起来看。
原来,那上面竟然写了李昭明夺人骨肉,威胁成功之后便过河拆桥,将四个孩子活活摔死的事迹。
高运梁哪里是畏罪自尽,是铭霜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受不住丧孙之痛与良心熬煎,才宁可一死了之,也不愿再面对自己的家人。
李昭明无力地萎在那儿,拿不住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
他想,完了,都完了。
等等,还有一个人!
李昭明的眼神一亮,然后冲着一个人爬过去,想抱住他的腿:“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我……救我啊!”
太子本来想着,躲在臣子里一言不发,也就把这事儿给混过去了,没想到这竖子临死还要攀咬,他一咬牙,给了李昭明一脚,踹在心口窝,把他蹬出去好远:“混账!本宫念你平日勤政爱民,保举你做了钦差大臣,你竟做出这样丧尽天良、有负天恩的龌龊事,还想要我保你么!”
李昭明发髻散乱,疯了似的要往他身上扑,却被侍卫架着胳膊拖走了。
那双眼睛还恨恨地,死死地瞪着太子。
太子叫他看得后背发毛,转过头去,对皇帝一揖:“父皇,罪臣李昭明胡乱攀咬,混淆视听,他的话实不可信呐!”
“原来如此,原来太子殿下这么清白,令人敬佩。”翟轻尘突然阴阳怪气地来了这么一出。
局势扭转得突然,翟轻尘和余奉现在处于优势环境,当然要乘胜追击。
果然,皇帝没好气地说道:“他不攀咬别人,为何只攀咬你呢?”
“他……他恩将仇报!”
余奉接话接得从善如流:“都有什么恩呐,皇兄倒是为我讲讲,皇子对臣子,有什么恩?”
太子心里咯噔一声。
这贱种,从哪儿学的!
皇子对臣子的起用知遇之恩吗?那岂不是说当今陛下没有选贤举能的眼光,要他的儿子来收揽贤才?而皇子,这么着急培养自己的羽翼,又是想做什么呢?
太子不敢再搭腔。
“既然诺儿清白已分明了,也惩治了始作俑者,本宫看陛下龙体欠安,不如,今日还是早些退朝,有事明天再议吧。”
皇后很适时地出来打圆场,简直是和稀泥高手。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了一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说:”还是皇后知道体恤,今日孤的确没什么精力,那就明日再议吧”,说完,还看着太子,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这次就先不追究你,你好自为之。”
于是,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就在皇后和了和稀泥后,仄起平收。
问斩就在七月初,此案惊动天下,牵扯出一系列整治连接之风的连环案,到了李昭明问斩当天,竟然也有几十个人跟他共赴黄泉。
还挺热闹的。
只不过别人没捅到皇帝面前,能死的痛快点,而李昭明则不行了。
他被绑在行刑柱上,被灌了药,能全程保持清醒的状态。
那是个熟练的行刑人,随着他从李昭明胸口剜下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肉、李超名的惨叫响彻云霄,百姓逐渐从沸腾安静下来。
高运梁死了,他们对贪污赈灾银两赈灾粮食的官员的所有恨,都具象地转移到李昭明身上,不知道是谁,丢了个小石子,旱灾时期,没有菜叶子和臭鸡蛋给他们丢了。
于是李昭明迎来了双重痛苦。
血流成河,面黄肌瘦的民众怒目以视。
突然,阴云轰隆隆聚集,一道闪电划破黑穹!
几乎是在李昭明断气的同时,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这雨冲淡了地上的污秽血迹。
人们先是愣了愣,然后欣喜若狂地在雨里拥抱庆贺,用脸去迎,用舌头去接,用泪水和雨水相混,然后渴饮带着苦痛的甘霖。
“死的好!”
“死的好!死的好!”他们振臂齐呼,一声接着一声,穿透天空,直达天听。
…………
持续小半年的旱灾在最大贪官高运梁和骇人听闻的杀婴案中结束了,死伤无数,损失不可估计。
好在有六皇子和摄政王的献计,在后期稳定了灾难规模,更为灾后善后做好了准备,疫病爆发没多久就被饿死在摇篮。
当然,余奉把大部分成果都随便扔给翟轻尘,反正他需要威信,自己又不需要。
翟轻尘没有拒绝,民心对于他来说太过重要。
转眼又是七月初七。
这七天的雨量和日照量都平衡得不错,风调雨顺的,很快把百姓从旱灾的恐惧中拉出来,让他们有闲心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乞巧节。
虽然是女儿节,但就好像重病后要喝羊肉汤,大雨后要晒被子,大灾之后自然也要找个由头冲冲喜。
所以虽然是女儿节,却过得好像上元日似的,长街十里,彩灯飘到没有尽头的尽头。
民间手艺精巧,外表拙朴,用料简单,却非常经得起赏玩。
翟轻尘其实很想约余奉来看灯。
但他说不出口。
拿什么借口呢?这百废俱兴的关头,自己确实也有许多事要做,而余奉经历了那么多,也需要休养生息,琢磨一下这些经历带给他的经验。
最重要的是,他们叔侄二人,到底为什么要一起来看灯!
翟轻尘纠结这事儿已经纠结了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好,可谁也不告诉,把自己憋得每天在府中暴走。
还是铭霜冰雪聪明。
师兄的闷骚自己还不知道么?一看就是害了相思,还不愿意承认。
“别走了别走了,你看,你院里都快让你走出一排脚印了。”铭霜躺在房梁上,懒洋洋的翘脚抖腿。
姿势很不雅,但铭霜长得漂亮,因此生出一种潇洒不羁。
“……多管闲事。”翟轻尘咬牙,憋住了一口气,又硬邦邦地杵回桌子边上。
“欸?我多管闲事,相思病仨字就快刻你脸上了。”铭霜翻个白眼。
“谁喜欢他了,不过是一颗棋子,相处久了自然会有默契罢了。”翟轻尘冷声,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可是太烫,他僵在原地,又不肯表现出自己的窘迫,硬生生捱着那股烫劲儿。
“……我还没说是谁。”
“咳!咳咳……!”翟轻尘终于憋不出了,把自己呛了个半死,捏起手边空茶杯,用了内力,砸向铭霜脚边。
“欸欸欸怎么还打人呢,你这算狗急跳墙啊!杀人啦——”铭霜喊得极尽夸张。
“……打扰你们了?”余奉站在门口,一脸黑线,嘴角抽动。
这两个人有时候真的显得不太聪明。
“没有,没有,想你还来不及呢”,铭霜见了余奉,笑容一下子就绽开,跃下墙头,衣袂飘飞,然后伸手捏捏余奉软乎乎的小脸:“姐姐检查一下,吃胖没有。”
余奉无奈地给她捏得变形,口齿不清地说道:“欸厚(没瘦)。”
铭霜笑着松开余奉:“怎么想起过来了?”
翟轻尘的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
“嗯……也没什么,今晚的灯会,我问问翟轻尘要不要一起来。”
翟轻尘的尾巴狂摇。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冷若冰霜的人设性格绝对不能崩塌。
“每年上元节都有,有什么好看。”翟轻尘若无其事地想喝一口茶,手伸到桌边,抓了个空。
这才想起,那个杯子被用来砸铭霜了。
“干什么干什么,我和余奉说这样的悄悄话你都能听见。”铭霜憋笑憋得快发疯了,翟轻尘威武一世,终于算是一物降一物,他也有吃瘪的一天。
可怜的桌子被翟轻尘捏出好多条裂纹。
“不想和我一起去吗?”余奉歪头。
干,好可爱。
翟轻尘用余光瞟见门口那个清秀活泼的小孩儿,脑袋一歪,让翟轻尘心乱成一团。
“问你话呢,去还是不去。”
铭霜知道,对翟轻尘这种人,就是要逼紧一点。
“……本王勉为其难。”翟轻尘虚虚握拳,掩在唇边。
“那今晚黄昏见。“余奉笑开了,颠颠哒哒地蹦回去了。
但离了翟轻尘家里的大门,余奉活泼的步伐就慢慢缓下来,他安静地坐上马车,一言不发。
他和翟轻尘也算是一起经历了许多,能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很关照,很在乎。
甚至那日在翟轻尘的披风里,听他语气森冷,扬鞭闯城,余奉觉得心跳快到恐怖的境地。
可那又如何,翟轻尘会允许自己这份心意,光明正大地被捧出来吗?
所以,他给了翟轻尘这样的暗号。
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如果你能意识到,我们就永远站在一起,你不是摄政王,我也不是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