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张灯结彩,屋内却只点一豆微弱的烛光。
这间偏僻的小房子里,坐着一个衣着不凡的女子,宫娥打扮,一身青衣。
而在座下,站着两个人。
是那书生和那马夫。
他们二人没穿上衣,裸露出肩膀,赫然是黑色的狼头纹身!
“库库幸不辱命。”
马夫右手放在左胸,恭敬行礼,他脖子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疤。
“还好那日马把库库载回来,才能及时疗伤,不耽误姑娘的大事。”书生长叹一声,贼眉鼠眼的面相竟然显得非常苍凉。
“还要谢谢茵儿姑娘的药,不然,我怕也没有命苟活到今天。”
女子也忙站起来,行了一个抚胸礼:“茵儿不敢当,我族生死存亡关头,每个人都是火种,你们切勿珍惜自己的生命。”
书生趁着烛光问:“姑娘如何了?”
茵儿的眉目阴沉下来:“不过是依旧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爱自己不爱的人。”
三人沉默,只余叹息。
屋外,千里万里,金银火花盛绽夜空,人们的欢声笑语、焰火爆炸、击缶长歌,全都愉快地混在一起,像在糖糕里多加了蜂蜜,甜丝丝地淌。
一只狐狸脸面具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在这街道上。
“跑什么?”一只高出许多的娃娃脸面具人语带无奈,两步追上去,牵住了狐狸脸的衣袖。
“我还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街”,狐狸脸的眼睛都像小狐狸,弯弯的,亮亮的:“这是什么?”
狐狸脸朝着卖糖葫芦的小摊走过去,那上面插满红润饱满的山楂糖葫芦,糖风光彩夺目。
“老板,这个,怎么卖?”狐狸脸高高举手,指着糖葫芦发问。
“两文一串,小哥,来两串吗?”老板笑眯眯的。
娃娃脸从口袋里取出几颗碎银子,递给老板,低声说:“不用找了,拿两串。”
“唉,这,这可使不得!”老板见这人出手阔绰,惊了惊,连忙要推辞。
“无碍,我侄儿爱吃,就卖给他。”娃娃脸低头看着狐狸脸,画面十分滑稽,但狐狸脸仰头看见,对方的眼神里倒映着他的样子——满满的。
“……噗,我看,不像是叔侄”,老板看着那两个人,笑着摇了摇头,取下卖相最好的两串。
“那你看像什么?”娃娃脸玩味地问。
“我看……倒像是一对儿呢。”
话音刚落,狐狸脸像被踩着尾巴,浑身都僵了。
娃娃脸低声笑了一下,将面具向上抬了抬,露出精致的下巴与薄唇,又磕在那老板面前一锭银元宝:“赏你的,回家过节,吃点儿好的。”
老板知道自己接下来数日都不用再做生意了,喜笑颜开,连声道谢,扛着糖葫芦就走了,走出六亲不认的嚣张气势。
“你……你干什么!”余奉把狐狸脸面具往上一推,露出那张气鼓鼓的脸。
“怎么了,不叫声叔叔听听?”翟轻尘心情大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翟轻尘其实在听到对方的话时,就已经忍不住地开始心动。
他这算是在对自己表明心意吗?
于是当夜,月色如水,人心如月,在看见柳树边等着他的天蓝色衣衫少年时,翟轻尘甚至不敢走近。
直到一个烟花在空中绽开,照亮余奉正好转过头来的笑脸。
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的巧合,一切心动,都始于“恰好”。
“谁要叫你叔叔,占人便宜。”余奉难得处于打嘴仗的劣势,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耳朵悄无声息地红了,夺过翟轻尘手里的糖葫芦,对他做了个鬼脸,扭头就要走。
翟轻尘板起脸,拽着余奉的手腕轻轻往怀里一带,与此同时,把那张狐狸脸面具扣在余奉脸上。
一个吻,隔着面具烙下来。
它有点烫,让余奉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炽热霸道如翟轻尘本人。
翟轻尘笼着余奉的肩膀,恰好能揽进自己的方寸怀抱。
两人之间,只有心跳。
而天地之间,只有盛放的花火,转瞬即灭。
…………
那天之后,只要有这两个人在的地方,就再也没有了铭霜的立足之地。
太秀了,真的太秀了。
铭霜甚至觉得自己是个透明人,往他们跟前儿一站,遗世独立。
“怎么能不吃早饭?你身体还没养好。”翟轻尘成了絮絮叨叨的老妈子,平时上朝的时候对那群老东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么一对比,叫人看见了,估计都要吓死。
摄政王,他没落了!
“来不及了,我赶着去书院报道呢。”余奉胡乱把东西往包裹里塞,他今天起来的晚,翟轻尘说好叫他一声也没叫,这下好了,第一天就迟到,在老师和同窗心里该留下怎样的印象。
“写碧书院是达官贵族们送子女去修习的地方,到了那儿,除非学成毕业,不然,吃住都要在书院,而且,不论你是皇子公主,还是九品官员的庶子,都没有特殊待遇,你再不让小余奉走,他也许就得受罚了”,铭霜叉着腰,对翟轻尘一凶:“说不定还让他抄十遍国语,到时候把他的手再累断。”
果然,翟轻尘就怕这个,碰了一鼻子灰似的,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就这么走了……?我也没什么念想留着。”
越说声音越小,他也觉得,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喜欢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儿,已经算很不不对头了,现在还反而做了更粘人的一方,怎么想怎么害臊。
“又不是不回来了”,余奉也嘟嘟囔囔的,在自己身上摸索半天,最终解下他腰上的一个香囊,递过去,说道:“喏,我自己做的,从十岁就带在身上。”
搞得翟轻尘很嫉妒那枚香囊。
“可以了!我求你们了,快分开吧”,铭霜欲哭无泪,转身疯狂揉自己的耳朵,边揉边碎碎念:“我的耳朵不干净了,呜呜不干净了。”
“走……走啦!”余奉先脸红,拎着小包袱风似的冲出门,跑到马车上。
到了这时,他又后悔,是不是跑的太快了,其实还想再多说几句的。
余奉苦着脸,掀开门帘子往身后张望,睫毛一扇一扇。
于是就看见翟轻尘一身皂衣站在大门口,久久望着马车离去的影子。
像永不被风尘磨灭的一尊雕像。
余奉睫毛一颤,被他的目光烫着了,立马缩回马车里,抱紧自己的小包裹。
…………
写碧书院坐落于一片幽静的竹林,占地很大,建材家具都用料不菲,加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古董,这简直就是无争之境的金房子。
书院又地处偏僻,在山顶,马车到了山脚就不能上去,只能徒步走到书院。
余奉是不怕步行了,他身体虽然差,但在遇见翟轻尘之前,完全是自己侍弄田地的,体力不够,就耐性来凑,只要一直在走,不论快慢,总是会到的。
上山的石阶全是青石板,在盛夏走上去也清凉入骨,周遭绿竹掩映,风吹飒飒。
让人想起那句诗: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开门的是个扫洒童子,眉清目秀,目光沉静温和,一身清俊的墨香气息。
“您的学籍呢?”童子恭敬问道。
左右侍从自书篋里取出一叠明黄色折子,递给童子,童子看了一眼,面色如常,让开道路,温声说道:“核验过了,请入学吧,先入耳室领衣服,学子们要统一着装。”
余奉对他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很有好感,笑了笑,想起什么,又看着身后两个侍从,问道:“他们也能进去吗?”
童子笑答:“自然可以。”
“欸,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余奉。”
童子只还是笑,站在原地。
“规矩不许么?那我们有缘再认识也一样。”余奉遗憾地蔫了,一步三回头地跨进书院大门。
刚一进门,迎面是纯白色的影壁,书院的植物也以竹、兰为主,处处透露清雅,小路也全铺着青色石板,时有来往学子,皆着广袖白衣,步履从容,姿态闲雅。
余奉一身青绿色衣衫在这儿格格不入,有些尴尬,忙去找耳室领衣服,绕来绕去的,也不知道哪里算是耳室,两个侍从也转得头晕。
鬼知道一个书院怎么修那么大,不怕皇帝以为这儿的院长贪污吗!
“这儿看着像是,我们敲门进去看看”,余奉看这间小屋子,也不知是爬那三千级台阶累的他头昏眼花,还是实在和这间小屋子有缘分,他抬手敲了三下门:“有人吗?我是来领衣服的。”
门内传出一个男子带笑的声音:“没锁,进来吧。”
那声音轻柔平和,虽然与皇后是如出一辙的“柔”,但却不如皇后那么媚,他是谦谦君子,不谄媚讨好于任何人。
如沐春风。
余奉不知不觉就推开了那扇门,一扇屏风后,有一个男子的身影,身如松竹,玉立亭亭,正执子下棋。
“你走错路了,我带你去吧。”
玉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随后他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身白衣,墨发高束,玉冠加顶,含笑的墨色眼眸如玉如潭,能以此身和光,能以此身同尘。
“你真是个好人。”
余奉对什么君子如玉公子世无双没什么概念,他眼里估计只有长得水灵的萝卜和长得不太好看的萝卜,因此,他身后两个侍从被惊艳得下巴都要掉了,但余奉还傻呼呼一笑,一双眼黑亮湿润,一派无知。
“哈哈,好人?这倒是我第一次被这么夸”,男子展扇,遮去大半笑意:“我乃今丞相之子,易而散,敢问这位小友?”
嚯,原来还得报上身份。
“呃,六,六皇子……余,啊不,翟诺。”不知怎么,余奉有点儿羞耻说出自己的身份。
“怎么感觉这么像暴发户啊……”余奉羞恼地低声嘀嘀咕咕。
“原来是六殿下”,易而散对他一揖,却不见卑意,然后保持那副山崩不改色的表情说道:“后面那句话,我也听见了。”
“哈哈哈哈哈欸对了你为什么不和你爹一个姓?”
余奉情急之下用来转移话题的话,说出口后却非常尴尬,空气当场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