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这样诡异的转移话题技术了,余奉捏了一手心的汗,后面两个侍从在拼命憋笑,大腿恐怕都给自己掐青了。
这是转移话题还是在骂人?
好在易而散并没生气,哗啦一声合扇,轻敲手心:“我父亲是当朝丞相王乾右,三代为官,温文尔雅;我的母亲姓易,我乃是随了母亲姓氏。欸……?你竟不知道这桩趣事?”
余奉:“我,我没听过,王相有什么趣事?”
易而散有些惊讶,然后仿佛又想到当年那奇葩场景,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在当年,这事可传遍了京城,至今仍有余音。易家乃京城八大世家之一,书香陶浸,母亲却偏偏性格急躁,武艺了得,当年在蹴鞠场上一球踢掉我父亲两颗牙,因此定情,结亲后不见两人因性格迥异,反而越发如胶似漆……据说,父母亲房间里至今还高摆着一张搓衣板,那是我们家家法。”
一大段话说得余奉瞠目结舌,最后终于让他憋不住,开始捂着肚子狂笑。
他和王相打过几次交道,哪次见他都是站如松行如风,风骨峥嵘。
没想到家里高高挂着一副搓衣板,至今嘴里还缺两颗大牙。
“哎哟我的肚子……哈哈哈哈哈王相竟然是个耙耳朵……”
易而散永远仪态庄重,缓声说道:“茶馆酒肆将此事视为饭后笑谈,我却并不觉得父亲惧内有何不可。既然爱一个人,不应当在意外界的目光,只要你无怨她无悔。世间奇珍异宝万千,我却只觉得,家中那件……咳,搓衣板,最为亲切真挚。”
爱一个人,就该不顾外界的眼光与世俗的羁绊。
爱一个人,应该把他所向往的东西给他,而不是把世间别人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塞给人家。
余奉慢慢止了笑,认真听着易而散的话。
他想到了那个人。
“你也有自己爱的人吗?”余奉心里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充满了,而这种温暖是一个秘密,在外人提起时,只有余奉和翟轻尘能在暗中,偷偷勾起手指。
听到这话,玉人易而散变成了鸡血玉人——耳朵全红了。
“……衣……衣服,去找衣服。”易而散结结巴巴走了。
看来是有了。
余奉眯起眼睛,狡黠一笑,蹦蹦哒哒跟着走。
书院的衣服都是差不多尺寸,穿在余奉身上略显宽松,所以腰封一束,更显得腰韧如柳。
“多谢易兄。”余奉笑露一口小白牙。
“不必客气,六殿下自田亩发,一切都要从头学起,皇家规矩繁琐、争斗暗涌,不比江湖自在逍遥,拘束天性,个中辛苦难言,在下无处感同身受,只希望贤弟以后如有难处,能想起还有我这个兄长,肯给我帮忙的机会。”易而散微微躬身,一番话说得诚恳又亲近,不叫人觉得对方谄媚而排斥,只觉得他真心拿你当朋友。
有了这句贤弟为兄的说辞,余奉就放下了大半的心,忙不迭拦住易而散行礼
“行啦,既然都这么说了,哥”,余奉凑近轻声说道:“从今后,你我兄弟二人,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啦?”
“……好好的同窗情,让你说得像山匪结拜。”易而散哭笑不得。
…………
报名后,就要迎来今春丙班的第一次上课了。
学院共分甲乙丙三个年级,等级由高到低,甲班最高,已经在陆陆续续参政入仕,平时面临的是大篇策论功课,无数时政难题,上到天文地理下到民生琐碎,都可以成为甲班考试的内容。
所以甲班的学生,通常头发也是最稀少的。
丙班考试难度低,涉猎广泛而浅,适合刚接触政治的人。但是信息量过大,刚入手也将有些费力。
余奉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学堂。
因为写碧书院明确张出收教贵族子弟的名号,因此是准学生们带着侍从前来的。
余奉到时还有许多空位,就随便捡了角落的空桌椅坐下。
他虽然爱热闹,但如果自己选,还是通常安居一个清净角落。
人慢慢来齐了,熙熙攘攘坐满了学堂,余奉并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而他们大多拥有家族的联系,两三成列,三五成群。
“不错,没人迟到。”夫子慢慢拿着一卷书走进来,胡子老长,须发皆白,用银环束起两缕,可是目光炯炯,步履从容稳健,竟然隐约也有仙风道骨。
“夫子晨安——”学子们齐齐站起来,对来人问安。
“好,好,乖的,乖的”,夫子满眼是笑,坐上正位:“诗三百,一言以蔽习,思无邪,我们第一课就要学习《诗经》,你们要勤加诵读,仔细体悟,个中真意,对你们帮助极大。”
“是。”学子们齐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夫子握着书卷,摇头晃脑,慢条斯理。
琅琅读书声像蛱蝶追随一枝垂老的芦花。
余奉捧着书,坐在角落,脑海里慢慢浮现那样的画面:薄雾笼罩的清晨,水草丰茂,水鸟鸣叫,有翅膀扑棱的声音,却看不见雪白的身影,只有女子乘舟揽采野菜,男子在暗处默默遥望。
多美的情诗,好小伙儿和好姑娘,好景色与好收成。
“诗的作用‘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关雎》是一篇刺诗,是用来讽劝和提醒当朝皇帝不得贪于女色而要勤于政事的。”夫子诵读完,又对着学生们释诗。
学子们第一天入学,基本全部惟命是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提笔刷刷记笔记,春蚕食叶声令这位老夫子十分满意,却看见角落有个学生,突兀地用笔杆子杵着腮帮子,一脸苦思冥想。
“你为何不记?”夫子问道。
“啊,啊?我吗!”余奉头一次被点名,之间学子们目光纷纷朝余奉好奇地打量过来:“……我,呃不,学生,学生觉得您说的不对……”
“夫子说的哪有不对的?即使是有,这开学第一课已经给多少届学生讲过了,从来无人质疑,你是什么人,就胆敢胡乱猜测?”清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余奉一打量,那是个模样精致的小公子,满脸高傲不屑。
“你倒是说说,我哪儿说错了?”夫子怀着好奇,看着余奉。
面对两方猜疑,余奉根本察觉不到这其中微妙的危险,用笔杆子挠挠头,说道:“我觉得,这诗叫夫子解释得过度了,不过是一首讲男女淳朴爱情的歌谣,怎么看,都和什么讽谏没有关系呀……?”
“这就是《诗经》的高明之处,你们刚入学,体会不了其中巧妙坚深,也是正常,而这位学生虽稍欠思虑,可敢于发问,勇气可嘉,也值得学习。”夫子还想维持鼓励思考的良师形象,把这话说得温和了些,但那小公子却好似不依不饶。
“不过是个冒进蠢钝的乡巴佬,做六皇子?呵,也真不自量力,进了这写碧书院,初试能合格么?”
“六皇子?”
“他就是当今六皇子?”“啊?那个种田的?”
“别说,长得还挺漂亮的……”“呸,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稻草?”
细细碎碎的议论传到余奉耳朵里,针扎似的难受。他好像自从入宫以来,就一直承受着这样的闲言碎语。
明明是皇宫,明明是贵胄,却一个两个比厨房苍蝇还吵。
“咳!勿碎语!”夫子用戒尺敲了敲桌子,好让周遭安静下来。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哪怕讲学的是老师,提问的是我这么个草包,错了也还是错了。”
余奉不愿意就此偃旗息鼓,他对这些闲话根本做不到置之不理,在学堂安静下来的瞬间又掀起沸反盈天。
“能说出我错在哪里,也就是了,你说!”
夫子显然也对余奉的不识抬举有些生气,笑脸逐渐板起来,戒尺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沿。
“我……我今日说不出来”,余奉支支吾吾半天,憋红了脸。
他怎么会知道拿什么证据支持自己,今天才是他读书第一天,甚至可以说是开蒙第一天,之前在村里私塾学的千字文啊三字经,只够他勉强认字的。
“说不出来,还敢顶嘴?写碧书院不分身份高低,同是学子,顶撞师长,就罚你回去将诗经抄写十遍,十五天后给我。”夫子从鼻孔出气,拂袖走了,下巴上那两缕胡子晃晃荡荡。
这罚得是好还是不好呢?
余奉自己也很难定论,顶撞师长,莽撞否定,的确该罚,然而这首诗怎么读也都没有他所说的讽谏君王之意,如此过度解读,岂不是天下不该有淳朴的爱情小诗?
没有男女之情,众生之情何在,人性之情何在?
余奉认罚,可是不认这说法,他起身,行了个礼,沉默地背着书箱离开,连侍从来夺都不准他们帮忙。
“怎么?说不出来所以然,灰溜溜逃跑了?”那小公子又追上余奉,在他身后讥讽道。
余奉本就窝囊气一肚子,愤愤转身,崩溃地问:“天哪,你到底是谁,怎么嘴这么碎?!”
“你敢说本公主嘴碎!”小公子杏眼一瞪,立刻就要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和余奉来一场生死决斗。
“公主?就你这样,还叫公主?哪门子公主?”余奉呵呵,轻松躲过落下来的拳头。
小公子叉着腰呼哧带喘,一口银牙咬碎:“本公主乃陛下嫡女翟翘翘!你一个乡野农夫还敢在此跟本公主饶舌狡辩,不乖乖过来被我打?!”
“你有病吧”,余奉脱口而出:“正经人谁过去挨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