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余奉守着胭麦的第十天了,一共三种土壤,每种土壤依照翟国东北边总结出的不同时节的降水量,又分成五组。
小小一方土地,却承载着万万黎民的希望。
余奉格外注意浇水最少的那一组,因为它和现在的情况最为相符。
这十天里,余奉发现那一组胭麦需水量最少,但是收成最好,而且种子饱满,果然如自己所想,它怕涝怕寒,根受不得闷,除了十天里浇那么两次水,还要每天都为它松松结块的土。
把这些发现记下来以后,余奉开始研究怎么吃。
术业有专攻,府里的厨子是首先被余奉叫来想办法的。
厨子名叫吴大刀,身材魁梧,凶神恶煞,厨房的门之前常常碰到吴大刀的头,于是余奉很痛快地让人拆了厨房的上门框。
吴大刀一个伙夫,突然被皇子叫过去问话,不由得满脑子疑问。
他也看话本,闲的时候甚至还喜欢去茶馆听说书的讲两折。理所当然,吴大刀的脑袋里充满着戏剧化的东西。
皇子不会平白无故传唤厨子,除非是菜品出了事,是他的哥哥终于动手了吗?还是那个已经很久没来的摄政王?
甚至是皇帝觉得六殿下锋芒过甚,想用这样的方法……
天哪!这就是皇家!
吴大刀恭恭敬敬弯着腰,脑子里却飞快地闪过千奇百怪而狗血无比的想法。
余奉看着手里一把胭麦发愣,冷不丁问道:“你知道,这东西要怎么吃吗?”
“什么?”吴大刀愣头愣脑地抬起眼睛,盯着余奉的手,白皙的掌心,指尖泛着粉色,胭麦浓丽地衬着它。
才知道,那是胭麦。
胭麦虽然是富贵人家用来喂马的,但普通人家并不狭隘他的用途,经常用它掺着普通米饭吃,当成粗粮,而且吃了浑身有劲儿。
六殿下问自己这东西怎么吃,这实在是太奇怪了?难道是在朝中受到排挤,当不下去皇子了,打算回老家吃胭麦了?
还是说……!
吴大刀灵光一现——
还是说六皇子在纯良无害的外表下实际上有着暴君潜质,他终于打算和哥哥争上一争,顺便做好了在哥哥败绩时怎么羞辱他的准备吗!
吴大刀看向余奉的眼神凝重十分,他家六殿下不拘礼节,待人宽厚,长得又很漂亮。
娘永远会支持你的!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人称变化。
总之,吴大刀一甩脑袋,语气里充满某种邪恶意味:“能生吃的,虽然割嗓子,但什么事儿也不会有,顶多有些难受。”
余奉疑惑:“……为什么要生吃?我问你做熟怎么吃,蒸么?去皮么?”
天哪,殿下竟然还不忍心让手下败将吃一口生胭麦,殿下真是温柔仁善!
脑子一根筋的吴大刀的眼神突然又充满着倾佩与浓浓的敬仰:“蒸食即可,如若普通食用,也可以去了麦壳子。”
“……原来如此。”余奉喃喃,又问道:“管饱么?”
天哪,殿下竟然还关心那个给他难堪的哥哥能不能吃饱!
“能!普通饭吃两碗才饱,胭麦一碗就饱了!”
吴大刀重重点头,好像从余奉为他锯掉厨房的上门框开始,他的价值取向就完全成为了自家六殿下。
没办法,吴大刀从小就长得比别的孩子快,脑子又不太灵光,经常被傻大个儿傻大个儿的呼来喝去,不要说像余奉这样,为了他不磕着头,就锯掉了厨房门楣的善良之举,甚至在他一个人默默搬着所有人的重物时,都没人替他分担。
事实就是这样,标签全然是我们给别人贴上的,要承受这标签带来的痛苦的,却是别人,而非我们自己。
“你过来。”余奉神秘地冲着吴大刀招手。
吴大刀屁颠屁颠凑过去了,整个人蜷在余奉跟前,满身肌肉鼓隆着,却像只乖乖的猫。
“我有几包胭麦,你去给我分类蒸熟,然后端来,我尝尝。”
“什么!?”吴大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殿下甚至还要替他那个哥哥试试口味么?唉,他怎么可以仁善至此!
吴大刀几乎要热泪盈眶了:“……遵命!”
余奉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个厨子进来的时候表情就不太对了,离开的时候却又隐约眼带泪光,九尺男儿好像看见了什么令他极为敬佩和鼓舞的事情。
好奇怪啊!
约莫喝了两泡茶,吴大刀就端着个托盘上来了,一共三碗饭,这三份米是余奉在考虑了灌溉可能性和种子质量之后挑选出来的,从中选取最好入口、最容易饱腹的一份,自己就成功了。
房间开着窗户,窗外草木茂盛的清香飘进来。
余奉已经经过一段时间的礼仪训练,有了肌肉记忆,他今天穿着一身浅绿色薄衣衫,身体也越养越好了,指尖不再是苍白的纸色,而是有些光泽的牙白色,握着象牙筷子,几乎分不出二者。
他拨出一口饭,送进嘴里,认真咀嚼着,腮帮子鼓起来,一动一动。没有人说话,安静侍立在屋子里,只有安静咀嚼粮食的声音。
胭麦的确很粗糙,需要余奉慢吞吞嚼很多下,才能艰难下咽,但它毕竟是粮食,所以吃到最后的时候,会逐渐在齿间弥漫开甜丝丝的味道。
那味道像馒头,像稻米,像一切三餐之间餍足的吞咽。
碗筷碰撞,浓油赤酱也好,山珍海味也好,到最后沉默下来,就只是这么一碗朴实无华的饭。
吃了两口第一碗,余奉又吃第二碗、第三碗。
吴大刀真的第一次见到有一个人,如此优雅、缓慢、甚至满怀着敬重地去吃一碗饭。
谁又能忍心出言打扰呢?三碗都尝了尝,余奉觉得还是第一碗最合适,不用嚼太多下,而且口感比较软,吃了两口就觉得很饱。
他扫了一眼麦粒的形状,就辨认出那是哪份胭麦,把它的栽种方法默默记在心里。
这一切都做完,余奉心里突然升起奇异的快乐来。
其实做皇子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些事如果是农民余奉来做,他也需要不眠不休地耕作半辈子,才能给受苦的百姓几顿饱饭,可是皇子翟诺,只要在院子里试种、试吃,然后将这个方法应用在自己的土地上,就会有很多人领着俸禄为皇子干活。
胭麦会源源不断的,大量的流入灾区。
不会有人再挨饿了。
…………
翟轻尘的奏折在朝堂掀起了很大反响。
这是一份堪称完美的计划,但很多细节余奉和翟轻尘还来不及完善,被太子党臣揪着不放,每次上朝反对的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翟轻尘脾气就算再好也该发火了——更何况他脾气一点儿都不好。
“王爷,你说的轻巧,光是运粮一事,就有无数问题要考虑,从西北到东北那么远,中间出了差错,莫非要问责当地官员?谁做点儿什么手脚,都只能到东北才发现,难道要您来点这个马后炮?”这位大臣话语锐利,咄咄逼人。
“李大人慎言!”有位年轻文臣看不过去了,站出来低声提醒。
“慎言?”,那位被称作李大人的刺头分毫不畏惧在朝堂上吵架:“呵,难道你要我畏首畏尾,放着这么多弊病不讲吗?那岂不是有负圣上启用之恩,有负我身上这身官服?”
说罢,他眼神一睨,恶声恶气地说道:“怕是太子殿下禁足时,王爷忍不住要出出风头了吧。”
朝野一片哗然,真敢说!
“大胆!”这话题太过敏感,连皇帝都喝了一声:“孤在和你们说旱灾,你们却和我说党争么!”
然而这终究还是把屎盆子扣在了翟轻尘头上,非常之恶心。
“李大人,不是不能说弊病,而是别揪着不安全、国库空,拿这两条反复地揉来搓去,朝政又不是捣练,您说对吧?”
霎时一片窃笑声。
也不知道摄政王怎么回事,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说话就变得很好笑。
他这个变化为早朝争取了很高的上座率,尤其是最近摄政王和李大人一行人当廷茬架,李大人字字带刺,摄政王字字带贱,光是为了这样的快乐,就值得忽略上早朝时天没亮的痛苦了。
“你……你怎敢!”
“我怎敢?你怎敢才对吧!”翟轻尘眸光一凛:“凡是疏奏,想法都未必完善,陛下都首肯了它大部分可行,你不尽力补其缺漏增其广益,反而强力阻挠,你可知拖延一日就是无数人命!”
那个命字幽灵似的在空荡的朝堂上回荡,李大人脸色青白,冷哼一声,拂袖回到他的文臣队伍。
但是,当他回去的时候,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了那么一步。
近墨者黑。虽然官场上没有那么分明的黑白,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表面上应该表现出来的那条道德粗线到哪里。
从外殿跑进来个人,是个小太监,他先是把话传给皇帝身边的内侍,大内侍再凑到皇帝耳边,急匆匆地说:“六殿下求见。”
余奉现在还不能听政,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很多东西也只是听那位太学老师转述。
现在他要主动请求来到金銮殿上。
皇帝最近觉得身体好了不少,他有头痛的毛病,得按时服用丹药,吃了以后,头疼虽有缓解,但思考问题会迟钝许多,得让皇后在屏风后记录朝会内容,下朝后,等自己清醒的时候再读给自己听。
难得近些日子头也不疼,脑子也清明,当他听到六殿下这几个字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了那个封禅大典上偷吃糖瓜的小孩儿。
“让他进来。”皇帝脸上出现一抹笑。
“宣——六皇子翟诺——”
翟诺依旧是那身淡绿色的衫子,春柳一样坚韧明媚。他在满朝黑色官服的臣子之间,好像沉闷的佛像手中,飘落一片箬叶。
“儿臣叩见陛下。”他改口了自称,却还不习惯喊父皇。
“诺儿,怎么要觐见孤?”皇帝问道。
“是关于摄政王翟轻尘的上疏”,余奉说道:“其实,上面还留了一条,没写上去,想着如若不成,那便不扰陛下烦心也罢。”
皇帝打心底喜欢这个生气蓬勃的小儿子,问道:“既然今日上殿,想必是成了?”
“成了!”余奉仰脸,黑眼睛闪亮,神采飞扬。
“以耐旱的快熟作物胭麦,可暂解燃眉之急,儿臣愿先让出自己庄子的所有土地,用以试验。”
“现种作物,怕是远水不解近渴。”
“十天可熟!”
他字句都满是力量。翟轻尘站在群臣中间,静静看着这株逐渐成长起来的小柳树。
他的腰很细,自己在碧水村的时候偷着量过,差不多能被自己两只手把全。
玉带也很适合那段腰,生生束出一抹不容侵犯肖想的高高在上。
“哈哈哈,诺儿就是为了给孤一个惊喜,才按着没说的么?”
余奉站在这么大个金銮殿上,再多俏皮话都说不太出口了,脸皮微烫,摸了摸鼻尖:“啊……这倒不是,是怕到时候没成,给您丢人。”
皇帝被余奉哄得很高兴,满脸绽笑,年轻了至少十岁:“既然如此,那李侍郎就不必再说了,时间紧迫,目前也只有这条计策可用。就让摄政王主持实施,另外在六皇子的封地广种胭麦,收获之后广发京畿附近流民和东北区域城邑。”
余奉藏不住情绪,开心与兴奋全写在脸上,立刻谢恩:“谢陛下!”
朝后。
翟轻尘尽量避免和余奉有太多接触,摄政王与皇子来往过于密切,难免要招人闲话——哪怕人人心知肚明,六殿下是跟着翟轻尘回来的,这两人怎么可能没有交集呢?
余奉正欲离开,却被皇帝留下了。
他被请到后殿,有内侍烹好了茶,皇帝要去换朝服,就留他在空荡的后殿等着。
不多时,皇帝被一个人搀扶着来了,余奉连忙起身迎接,定睛却发现,扶着皇帝来的人是皇后。
“梓潼说她想见见你,正好,我们一家人,也第一次见面,本该设宴隆重些,但梓潼怕你不习惯繁琐礼仪,就喝喝茶,聊几句。”
皇帝屏退内侍,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余奉尤其坐得不太自在。
皇后先笑着开口了:“也不知你喝不喝得惯,先尝尝看,二十年的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