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奉这些日子在自己的府邸并不是无所事事。
除了在皇帝后来派遣的礼官帮助下学习宫廷礼仪,更需要和专门的太学老师了解当前政局、如何理政,翟轻尘有时候过来,给他讲讲当前朝中有哪些人、那些事需要格外记住。
当然,最近太学老师和余奉谈论的特点是最近的旱灾。
这是一次危害很大、来得突然的灾害,太子就曾经用旱灾作为不详的征兆,栽赃摄政王命数与皇帝相克,有碍国运,虽然现在闲言碎语已破,可灾害依然存在。
它不仅仅是兄弟阋墙、操戈相斗的借口,更是数万无辜百姓想要逃离的水深火热。
太学来的老师名叫霍封年,今年四十七岁了,算是朝中的老臣。
文臣里,他更是两袖清风、博闻强记的典范。
霍封年和余奉对坐,捋着胡子问道:“如今旱灾涉及范围已达到东北十数个县和小邑无数,眼看公粮也已经捉襟见肘,六殿下可有解决之策?”
说真的,要是霍封年问个什么后宫妃子勾结前朝篡位的问题,余奉真的不知道,但谈到农桑,尽管他是实习皇子,也总有许多想法。
“老师,学生认为,目前旱灾涉及区域广、危害大,宜先治标再治本,旱灾一出,首先百姓忍饥挨饿,不能正常耕作生活,将今年粮食丰收之地的存粮调往救济是紧要,其次,也不能盲目周济。”余奉放下手中的毛笔,端正坐直。
“六殿下继续说。”霍封年来了兴趣。
他只知道这位新晋皇子是曾经流落民间做农民的,也许看待事物时切身体会有余,而深谋远虑不足,现在看来,恐怕这个问题有待三思。
余奉站起身,对霍封年恭敬地做了个揖:“授之以鱼并不如授之以渔,与其开仓赈济,不如由朝廷出面,修筑蓄水堤坝,以来可以防止下一次旱灾到来时的措手不及,二来可以付给劳工工钱和粮食,否则流民四蹿,京畿周围怕难太平。”
“说得好。”霍封年赞许地点头。
“还有”,余奉说得兴致上来,忍不住在屋里来回踱步,滔滔不绝:“旱灾当年,必定有许多饿殍,大灾之下有大疫,诚宜做好防疫,小心时疫传播,后患无穷!指标之后,更要治本,总不能因为灾难就荒废农桑,应该趁此时广泛种植耐旱的快熟作物,以弥补天下粮食总数有限的缺陷。”
说了这么一通,霍封年在余奉话音落下的时候拍了三下掌,满脸欣慰:“六殿下思虑周全。”
余奉这才察觉到,自己似乎锋芒过盛了,颇不好意思地僵在原地,摸摸鼻尖。
这样的举动反而把霍封年逗笑了,既有智慧,又有赤子心性,这位皇子怕是将来地位不次于太子。
甚至……超过他。
霍封年的笑慢慢变得意味深长。
余奉可不明白这些老臣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觉得那些想法像是种子,落在心里就无法阻挡地生根发芽,蔓遍此刻所有的思绪。
这其中最好做到的应该是种植快熟作物。粮食调配还有安全问题和分配比例问题,而修筑堤坝又是工部需要深思熟虑的,时疫问题不在余奉的能力范围内。
什么样的作物能又便宜、又快熟、又耐旱呢?余奉陷入沉思。
……
当夜,月亮还是澄明高挂,翟轻尘向往常一样,翻墙到余奉府中,与他夜谈。
“那时候我就奇怪,整个翟国都在对抗旱灾,为什么你的村子不仅没有受灾,而且外界的消息丝毫没传进来呢?”翟轻尘和余奉谈到这个问题,终于向余奉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余奉一愣,皱着眉思考。
的确是这样,碧水村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世外桃源的美好模样,没有什么大灾,而自己在碧水村生活的这十几年里,也从来没有闹过什么时疫。
它平静得过分。
而更奇怪的是,这次旱灾的消息也没有传进来,按理来说,农人最关注的就是天时情况,为什么陈家捎客进出村庄时,没有向村民们透露呢?
这个问题非常微妙,首先,它是余奉十来年间习以为常的事,其次,陈家捎客选择绝口不提外界大事的原因也根本无从追查。
这是一件不堪细想的事情。
见余奉也神色苦恼茫然,翟轻尘知道,这个村子绝对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想不出来就先放那儿吧,晚上不宜劳心伤神,会失眠的。”翟轻尘把手放在余奉的肩头。
这好像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再有肢体接触了,翟轻尘明显感觉到,余奉更瘦了,脂尽骨现,那把骨头硬得硌手,一股心疼泛上来。
肩上传来温暖的触感,余奉僵硬地坐直,不知道该躲开还是该任由他如此动作,明明在碧水村的茅屋里,两个人还抱着睡过,怎么会现在就尴尬起来了?
“……那,那说说别的吧。对,我有一个想法,需要你替我参谋。”余奉正好用这个由头打断了奇怪的氛围。
翟轻尘抽回手,道:“说来听听。”
“我想,既然我目前不能参政,也没什么自己的势力,不如就先尽自己的力量做点儿什么吧。
我想在自己的封地庄子里种些耐旱的快熟作物,收成之后,充作公粮,如果旱灾那时还没能控制住,可以用以救济。”
翟轻尘听完,低头用食指抵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余奉说道:“是个好想法。”
“但我还不知道要种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庄子里有多少人。”余奉说道。
“种什么,我怕是不能替你参谋,但人手你不用担心,两天后我就让管家将所有人的名册和籍贯都送来给你看。”
“……这样。”余奉的忧心还没有被完全解开,蔫下去,小脸又皱巴起来。“但是我想到一种作物,只怕不合适人伦,但的确合适你的标准。
”翟轻尘看不得他受挫,灵光一现。“是什么!”余的双眼马上亮起来了,好闪,闪得翟轻尘心肝只软。
“咳……是、是喂马的。”翟轻尘干咳。
“……秸秆么?”余奉茫然。
“不是”,翟轻尘解释道:“不是寻常人家喂马的东西,是官宦贵族用来喂马的,好像叫胭麦,人也能吃,除了稍难下咽。”
“那是什么?”余奉听着这个词,疑惑的提问,他很少遇到自己也不认识的作物。
“那是一种生长在土坡上的植物,最多十天就能结籽食用,种子是红色的,又像麦子,马吃了管饱又长腱子,但不知是不是耐旱。”
余奉认真听着,心想,熟成十天,是够快的了,长在土坡上而不是平地,应当也不耐涝,说不定可行。
“你能搞到些种子吗?”余奉问道。
翟轻尘说道:“那是自然。”
“那你给我弄来些吧,不用多,半斗足够。”余奉神色自信。
还真是个农民。
翟轻尘无可奈何,他只有做到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才会那么亮,别人种地为了生计,他种地是单纯快乐。
这要谁能说出斥责他“有碍大体”的表面话呢?
“你适应得很快。”翟轻尘轻声说道。
“啊……?什么适应?”余奉还在飞快盘算着要用多少土、什么土,分几份对比效果、怎么试它能不能吃,翟轻尘冷不丁来这么一句话。
还又不算夸又不算骂的。
“六皇子这个身份,你适应得很快。”翟轻尘补充道。
这下听明白了,但还不如不听。
余奉从接受现实到融入现实,用的时间不长,顶多就是一次绝食。
他和翟轻尘之间也没有隔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这么一次绝食。
从那之后,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隐约挡在两人之间,谁也不去触碰,它是吃鱼时卡在喉咙里的刺,是指头上的倒刺,是饭里的沙子。
“……不适应的后果我承受不来”,余奉说道:“与其奋力挣扎,不如闭眼享受,你说呢?”
翟轻尘自嘲地一笑,涩涩的:“嗯,你说得对。”
“还有一件事。”余奉说道。
翟轻尘看着他,等他说完。
“碧水村的事,不能就这么搁下。”
……
转眼来到三天后,是的,故事里的时间就是过得这么快。
余奉经过思忖,找来了翟国东北方的所有土样,放在自己的皇子府院子里,又每份土都斟酌着浇水量的不同,各自分了三份做对比。那段时间,余奉的府邸好像个外表荣华内里朴实的鎏金饭碗,别人看着森严豪华的皇子府,里面其实充满了泥土的芬芳。
余奉对种子的浇水量有种天生的把控感,好像能听见种子的心声,没走多少弯路,就敲定了浇水量的变化程度。
别人是看不来这种细微变化的,余奉索性在院里搭了个小棚子,非常简陋,整天守着那几根苗,侍女和小厮想去替,都被余奉撵走了。
六皇子府拒绝了所有来拜访的外客。
与此同时,翟轻尘和其党臣向皇帝递上一份对抗旱灾的奏折,上面的方法来自余奉和霍封年的对坐相谈。
尽管黎民还在艰难等着光明的到来,但星星火光已经在翟轻尘和余奉的肩头,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