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推我?”
余奉反将一军,打了个出其不意。
韩烊烊愣愣地,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明明是你——”
“我知道了!”余奉又是一记打断读条,“是你记恨方才我刚才令铭霜打了你,才要推我坠湖泄恨,自行不义,你也被我带进湖里,未曾想你举止温柔行为得体竟然做出这种事……!”
宾客们倒吸凉气,好歹毒的女人!于是责怪的眼神纷纷落在韩烊烊脸上。
“我不是……我没有……”韩烊烊连忙辩解,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别解释了。”铭霜不愧是铭霜,立刻顺着台阶下,“我一侍卫,死不足惜,但既然是你有错在先,而殿下又不过罚了你区区十个板子,我念你是个弱女子,都没用多大力气!你看,这不是歇息一会儿就能陪太子殿下出来游湖了吗?”
铭霜句句凌厉地戳在韩烊烊死穴,她想反驳,可是铭霜句句实话,在提到自己陪太子游湖的时候,哪怕她不用多说,想必这群人也都明白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得罪了六皇子还惦记着攀附太子。
闲言碎语像赶不走的苍蝇,嗡嗡在韩烊烊耳边直唠叨,小侍女用厚被子裹住韩烊烊,怯怯地抱紧了自己家主子。
而余奉拿好自己的剧本,扮着可怜,但一直扮可怜,处于弱势,固然在当前有利,然而长此以往,自己必然会在别人心中落下软弱可欺的印象。
帝王之家没有情感可言,一旦露出了太多的柔软,很可能就会被别人一击致死。
余奉在刚来到摄政王府的时候,就做好了调动自己所有能力来保护自己的准备。
翟轻尘权倾朝野,铭霜武功盖世。
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和自己站在一起。伞也总有散骨的时候,更何况两个有着自己的复杂目的的人呢?
余奉盘算着,慢慢地擦去眼泪,尽管瘦弱的身材还在因为冷风而瑟瑟发抖,但他仍然扶着栏杆站了起来,长叹一口气。
叹一口气,叹尽所有的委屈和疲惫。
“韩姑娘,我可以不和你计较这件事”,余奉顿了顿,缓步向前,月白色的衣衫湿淋淋贴在身上:“但王爷未必也会如我一样好拿捏,铭霜若是真因姑娘获罪,他会善罢甘休吗?”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轻飘飘的被余奉叹出来。
然而听在韩烊烊耳朵里,却重比千斤。
翟轻尘。翟国摄政王,与太子、皇帝在朝中三足鼎立数年而未流露出任何败色,这次方知他被刺客所杀,没过多久就带回来这么个六皇子,害的太子殿下禁足府中,宠爱尽失。他的可怕并不体现在杀人如麻,而是这些细思极恐的琐碎里,全都藏着他料事如神般的特质。
“……请六殿下”,韩烊烊深呼吸,抬起头,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狠恶恶挤出下面的话:“恕罪。”
“恕你什么罪?”余奉紧逼反问。
太子见情景逐渐僵硬,而胜利的风向似乎往余奉那里飘了,连忙对韩烊烊板起脸,撇清关系:“当然是陷害皇子、出言不逊之大罪!”
“皇兄未免太过无情了。”余奉轻飘飘地说道。
“她虽家世显赫,却无德无能。”
“毕竟是赏花会,皇兄不惜花么?”
“世上名花万千,不必惜这一株吧。”
余奉笑出了声,在苍白的面颊上,那点笑像是纸折出来的:“可我看,皇兄府里的花,也不算是好的。”
太子没想到余奉竟敢把矛头直接对着自己,这么多人看着,又不好发作,只好咬着牙保持微笑:“我府中确实不似父皇宫中,奇花异草,珍惜难寻,只是不知道……是哪株,碍着皇弟的眼了?”
“哪株似乎长得都不太好”,余奉根本没给太子留一点儿情面:“花盛叶萎,体态不端,想必是皇兄府上的园丁急于求成,急着让花出风头,才牺牲叶子的营养,就为了凑这么一场赏花宴会,估计过个三五天,满院名花,无一可活!”
“你……!”太子哪里听不出来他弦外之音,什么花匠急于求成,他是在说自己急于求成崭露头角!
余奉是第一次露出锋芒,便如此直率莽撞。
他就是要趁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翟国六皇子虽不愿涉入争斗,但也不是谁都可以欺辱的!
铭霜站在一旁,没有去打断,她静静地听着余奉说的每一句话。她不会让余奉任何的话语把柄被太子捉住,一旦有,自己就兜回来。
但是令人惊奇的事,这么一串哑谜下来,余奉态度沉稳自若,态度贵而不骄,更是趁着韩烊烊这个要命的死穴在,让太子也没什么话可以反驳。
这毕竟只是一场赏花宴,落水之事可大可小,现在全是余奉一句话就能论断的事。
这个哑巴亏吃得太子头大无比,本来想着,有什么事儿大不了让那姑娘顶上,现在看来,自己的好弟弟有意把自己也拉下水。
“韩烊烊”,太子突然沉声喊了韩烊烊的全名:“你竟然还敢让六殿下恕罪,你此举桩桩件件,都够你父辈摘几顶乌纱帽了!”
“……殿下!”韩烊烊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温润的脸阴沉下来,他的恶语胜过在场所有人给她的难堪。
谁都可以,可为什么……!
他竟然拿自己的爷爷和父亲来威胁自己!
韩烊烊呆呆地望着太子,委屈地眼泪簌簌下淌,但没有人给她擦去。她艰难蠕动嘴唇:“……是,小女自知、罪无可恕,任凭两位殿下,发落。”
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艰难。
“既然你说任我发落”,余奉眯起眼,负手而立:“就罚你领手板吧,左右各十五,你可认?”
又出现了,那和翟轻尘简直一模一样的神态。
太子表情阴鸷。
“……?第一次听说打手板的。”宾客们表情迷惑。
“……我认。”韩烊烊心如死灰,苍白的小脸扬起,苦笑一下。
“那就,那就散了吧!”太子恨不得这群看热闹的赶快走,客客气气,但实际上已经下了逐客令撵人。
这样仓促的散场倒也是头一次,但好在这次已经看了太多戏,够本儿了,哪怕没在太子府上吃饭,光是揣着故事回去,晚上躺在床上咂摸,就够几个夜的消遣了。
于是人群哄散,只留下尴尬的中心。“送韩姑娘去领罚。”太子又恢复了那副如玉君子的样子。
铭霜看在眼里,真觉得太子是变脸大师,这么变来变去的还没失心疯,实在是心智强大。
远处急匆匆走来两个人,是淑妃和一位长相清秀的男子,淑妃扬声喊道:“六殿下——”
她轻快地跑进凉亭,把那男子端着的托盘上的一碗东西端下来。
是姜汤,散发着好温暖的味道。
“本宫险些忘了,皇弟快喝,当心风寒。”太子也凑上来,亲切地一摸余奉的手,凉得像具尸体。
也懒得理会太子这种虚伪的面目,淑妃端着碗一勺勺喂给余奉。
被这么个陌生女人喂姜汤其实有些奇怪,余奉数次推拒,无奈淑妃坚持要喂。
只有她自己知道,余奉真的有激发人母性的能力,那么乖,又长得端正,哪个人看了不心疼?
“……听说太子殿下今天还有要事。”那清秀的男子终于开口,对太子一揖。
“啊对!对,本宫险些忘了,今日还有些政事要与丞相商议,只好先告退了,今日招待不周,改天必定赔罪。”
说完,太子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还知道自己丢人么?”铭霜冷声道。
“这位是……?”余奉抬眼,看着那个男子。
他不是一般的小厮,衣服颜色很浅,料子轻薄,而面容也精致耐看,约莫十来岁的年纪。
“小人乃芝兰公子,是与淑妃姐姐同在……后宫。”那男子声音似乎也有些怯懦,温润柔和,只是说到最后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余奉被一口姜汤呛得直咳嗽:“咳……咳!什么……??”
几人同时沉默了,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小殿下即使才进宫,也没听说过民间传闻么?
“我们陛下,呃……颇有些,广泛的口味。”铭霜摸着鼻子,磕磕巴巴这样解释。
“我不是惊奇陛下有男宠这件事”,余奉被淑妃顺背,好半天才缓过来,然后沉痛地叹了一声:“可是你这么年轻,他那么老,人不能,至少不该。”
……
宴后,六皇子府邸。
自从那次为余奉捉来萤火虫后,翟轻尘隔三岔五就往余奉府里跑,大多数时候都是深夜。
虽然翟轻尘不说,但余奉知道,他是才办完公回来。
有好几次,余奉都能闻到翟轻尘身上浓浓的墨水味,他撑不住了,和余奉聊天,说着说着也许就睡过去。
在余奉身边时,他一点都不设防。
然后天亮了,余奉醒来的时候,翟轻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两人只是并肩坐着,不说政事和伤心事,只谈往事和今天的趣事。
“你们弄一次宴会,可够劳心费神的。”余奉抻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都在嘎巴作响。
铭霜还不放心,逼着他再喝一碗姜汤,生怕余奉再生病。
“今天的事我听说了”,翟轻尘望着余奉,闻到姜汤辛辣而热烫的味道,可他实在是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过去好久,对余奉生硬地说了一句:“做得很好。”
“哈哈哈哈哈……你夸马估计也是这套说辞”,余奉捧着肚子笑倒。
翟轻尘久违地看见余奉笑,却觉得心里开心之余,另有沉甸甸的东西坠着自己:“你以后还要参加很多个这样的宴会,我都不会到场,或许铭霜也不会。”
“我知道”,余奉轻声说道:“我从来没有依靠别人的念头。”
也不想依靠我吗?
翟轻尘差点就要说出这句话了,后知后觉地想到,拉开距离的人明明是自己。
“睡吧。”翟轻尘喉结动了动,低下头,起身离开。
门关上了,翟轻尘没有走,余奉也没有走,月光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