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佑昕离京的前夜。
凤栖梧里,耀月独自一人坐在南窗小榻上。外头已经是月上中天,一弯新月微颤颤的挂在天边,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陪伴,孤单而凉薄。
绿袖从外头进来,走至她面前恭敬的福了福身,凑近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耀月本还沉闷的眸子一怔,有了几丝光亮。
“消息准确么?”
蒙古大妃竟然在这个时候以鸡毛蒜皮的小事罚了第二王妃跪祠堂!
“回主子的话,这是枭卫传来的,应该错不了。苏日勒和克已经知道了消息,不过不知为何,却没有反应。”
耀月沉默了半响,脸上一点点浮上了笑意。
蒙古大妃,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管她此举是有人撺掇的,还是她肆意为之,她都要感谢,谢谢她给她机会,用自己的愚蠢葬送她们伟大的‘蒙古帝国’!
“你去给枭卫传话,直到咱们救出蒙古王为止,蒙古那边的消息只准听,什么都不准做,若有人违抗,我就送他去给蒙古王陪葬。”
“是,”绿袖应了,看了看耀月,似乎是有几分欲言又止。耀月看她一眼,从小榻上站起身,走到桌边为自己倒杯水。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憋着还不闷坏了自己。”
桌上的白瓷壶里是小蛮一直温着的蜂蜜水,此时喝来最是生津止渴。其实于孕妇来说,最好是喝白水,不过耀月向来不喜喝白水,无奈之下,小蛮问过了七八女,这才改成了最无害的蜂蜜水。
她轻轻放下茶壶,语气有几分嗔怪。绿袖到耀月身边贴身伺候的时间并不长,还不能像翠凉和小蛮那样随意自在,被耀月这么一说,绿袖脸红了红,不好意思道,“我,我只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
耀月淡淡啜了一口,端着杯子无意识的在房屋中间走了几步,示意绿袖继续说。绿袖点点头,才道,“苏日勒和克没有反应,我想,一是他们母子被蒙古大妃压迫多年,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反抗;再就是眼下情况复杂,没有人知道蒙古王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活着,如果他此时冲动,或许正中了大妃的奸计。”
耀月脚步停了停,看向绿袖,“你的意思,大妃在这个时候故意这么做,就是为了激怒苏日勒和克,好彻底毁了他?”
“是。我仔细看过情报,大妃突然向第二王妃发难,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过后,第二王妃派了身边最得力的丫头偷偷去边境找大王子,而大妃那面居然一丝阻拦的意思都没有,您想想,这不奇怪么?那可是第二王妃身边最得力的丫头,整天都在大妃眼皮子底下来来去去,第二王妃还在祠堂,她却不见了,难道大妃不会起疑?”
耀月楞了楞,眼眸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绿袖仔细想了,接着道,“大妃没有阻拦,这就说明大妃是故意的,就是要扰乱大王子的心绪,好有机会趁着蒙古王不在除掉大王子。说不定,大妃在大王子身边一早就安插了探子,蒙古王生死不明,大妃都敢这样作践第二王妃,若蒙古王真死在了大夏,那哪里还有他们母子的活路?只要有人这样对大王子说,大王子还能不能保持冷静,可就说不定了。一旦大王子失力,咱们就算是救出了蒙古王,又有何用?”
耀月深吸口气,回过头来看绿袖一眼,好半天,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扶持大王子?”
绿袖慌张的摇了摇头,小声道,“主子折煞我了,我怎么敢指使主子?我只是觉得不管真相如何,对于我们来说,眼下都是绝佳的机会。图们王宫口风很紧,要派人进去很有几分难度,可并不是全然没有头绪。光指望大王子一人太单薄了,主子还是要将消息送到乌日珠占面前。苏日勒和克好歹是蒙古王的长子,大妃即便是要作践,也得掂量掂量,可是乌日珠占未出阁前,可是被大妃和哈斯额尔敦吃的死死的,半点反抗的可能都没有。她也知道,一旦蒙古王死了,她的母亲和兄长不会有好下场,大妃和苏戈尔泰利用完了她,也一定会暗中除掉她。为了保命,她一定要跟灵境公主联手,别无选择!”
耀月沉沉的看了一眼绿袖,陷入沉默。
蒙古大妃膝下没有嫡子,除却苏日勒和克,其他儿子皆是妾侍所出,大妃不会选择他们继位。大妃一向和托勒的弟弟孟岱交好,孟岱的侧妃就是大妃的妹妹,为其生下了两个儿子,大的14岁,小的约莫七八岁。如此一来,大妃必定会选择孟岱的儿子继承王位,到时候,她一旦做了王太后,蒙古就尽数掌握在了她的手中。而为了哈斯额尔敦能够入主中宫,她一定会和图们联手,逼大夏就范。
可是反过来,就因为哈斯额尔敦在大夏,所以大妃大概不会对大夏赶尽杀绝吧。
“苏日勒和克一直没有动静么?”
“是。”
耀月松口气,淡淡一笑,看绿袖的目光有了几分赞赏,“你小小年纪,很有筹谋。”
绿袖脸一红,匆忙低下头道,“主子夸赞,是主子教的好。”
“苏日勒和克隐忍了这么多年,没有动静,就表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苏戈尔泰行事一向狡诈,他一定算准了咱们会趁乱往他身边塞人,所以,图们那边还是继续盯着,不要有任何动作。至于乌日珠占,”
耀月垂了眸子一笑,自信道,“我相信,就是不用咱们告诉她,她会知道的。”
而她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顺水推舟,再帮大妃一把。
“大妃身边的人没有暴露吧。”
绿袖点点头,道,“主子放心,一切安好。”
“去传指令给她,大妃既然要试探苏日勒和克,那么第二王妃,便不能再活着了。”
说罢,耀月别有深意的看了绿袖一眼,绿袖眼眸一睁,半响后,利落的应一声,眼眸里登时有了笑意。
遣走了绿袖,耀月下意识的抬手抚上胸口,那里闷闷的,好像是堵了什么东西。耀月眼眸一暗,索性披了件衣服走出内殿。
如今正是五月盛夏,满院子的茶花开的正好,在月光下透着一股丰润醇厚的白净,风一吹,花香四溢。耀月心间动了动,缓步走到茶花跟前,离她最近的那一株是朵粉茶,颜色粉嫩娇俏,像极了女子脸颊上的那一抹娇艳。耀月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它,却在快接近它时,猛地停在了原地。
明儿一早,她进宫,佑昕离京去陕甘,如此寻常的别离,却透着一股分道扬镳的悲伤,莫名的让人心疼。
她就那样沉默的站在花间,面容之上,是遮掩不掉的黯然,照的那株粉茶黯然失色,躲进月光里再不肯出来。
年少时,相思是心头最美的那朵小花,无论是被伤害,还是被喜欢,都那样的让人着迷,义无反顾。
可现在,相思变成了心头最沉重的泪珠,不能爱,也忘不掉。
如果她此生就要这样被困在这座王府里,与佑谨永远隔着人海相望,她还有没有勇气,坚定的走下去?
如果未来,她一直都是佑昕的妻,而他,是她夫君的四哥,她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如此,年华老去后,她还有没有回忆可回头?
耀月缓缓抬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宝宝已经有两个月了,他还太小,还不会隔着肚皮跟她捉迷藏,可是,她却那样真实的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这是佑谨的孩子,是她跟佑谨爱过的证据。
眼眸里微微几分湿润,耀月眨眨眼,唇角泛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不远处的院门口,佑昕站在原地深深的看着她,他看着她笑,看着她低着头对宝宝说话,她的笑容那样温柔,那样宁静,月光下,她的侧脸美的不真实,一身白衣,越发的像极了月宫里的仙子。
佑昕情不自禁的踏出一步,脚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惊醒了耀月。耀月转过身,与佑昕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愣了一下,初时的那抹温柔倏地一下,立时消失不见,只留下黯淡和悲伤,充斥着她清秀的眼眸。
痛苦,在一瞬间占领了佑昕的心。
他低了低眸子,轻轻走过来,离她越近,他的心越痛。耀月咬了咬唇,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站定,却不敢看她。耀月微微扬了唇,小声道,“这个时辰,你怎么还不休息。”
佑昕强迫自己露出笑脸,握了握拳,看向她,“有些事没跟你说,”
太后急着让她进宫养胎,无非是为了盯住慎嫔和容嫔,这是个无底洞,万一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引火烧身,他不能眼看着耀月受伤害。
“今天下午,我去找四哥了。”
耀月眸子一颤,下意识的抬起头,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震惊。佑昕咬了咬牙,道,“明儿一早我就出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一个人在宫里,我不放心,”
虽然千般不愿,可是,能保护苏耀月的,就只有佑谨了。
耀月心口一滞,猛地垂下了眸子。佑昕装着大大咧咧的一笑,道,“慎嫔不足为虑,可容嫔不是个善茬,太后留了你在宫里,就是为了让你辖制容嫔。我知道你能干,可是毕竟现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容嫔要对付你,只消一碗草药就能让你痛不欲生。所以凡事你都要警醒,切不可顺着太后强做出头鸟,父皇为了平衡各宫势力,不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耀月深吸口气,慎重的点点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顿了顿,耀月抬起眼睛看向佑昕。这几日,他似乎有几分消瘦,月光下看起来,别样的憔悴。眼眸一烫,她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佑昕见她难过,赶忙哈哈一笑,道,“不过还好,总算是有四哥在,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干笑了两声,对上耀月伤痛的眼神,再笑不出来,一点一点落寞下去。
“耀月,”
喉间困难的一动,佑昕微微向前一步,将月光隔绝在他的背影之外。他低下头,贪婪的看着她的容颜,他想抱抱她,念头一起,他忽的将一直手背在了身后,用力握紧。
他对她承诺过的,再不会这样喜欢她。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快就回来,好吗?”
他尽量平静的看着她笑,掩去了眸子里对她最深沉的爱意。耀月咬了咬唇,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好半天,才艰难道,“你也是。”
佑昕咧嘴一笑,仰头望了往天空,再低下头来,面容之上的勉强已经一扫而逝。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伸出一只手在她额头上敲了敲,随即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她还留在他身边,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