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太后六十五千秋,举国同庆,阖宫共欢。
辰时二刻,先有贵妃领后宫女眷并诸皇亲王妃往寿安宫给太后叩头祝寿,而后便由皇帝领皇子并文武大臣至日月坛祷告天地,为太后祈福,求祖宗庇佑大夏昌盛恒永。
约莫巳时末,皇帝自日月坛返回,至寿安宫亲自向太后祝寿,行三跪六肃大礼,谢太后养育恩典。
而后午时二刻,太后领皇帝在隆安宫大宴群臣,共襄盛举。宴饮过后,众人簇拥太后至丰德园听戏,贵妃为讨太后欢心,今年不但准备了上京云家班的京戏,还特地从安庆府召来了当地颇有名气的莲生社为太后唱黄梅戏。
这黄梅戏,兴起于德宗朝,到元朔年间,已是日趋成熟。此戏种在江浙一带很是流行,但在上京,却还属新鲜事物。看惯了京戏的豪迈爽朗,乍一见这吴侬软语的黄梅戏,仿佛邻家娇俏的闺阁女儿眼角眉梢的那一抹风情,别样的挠人心肝。
台上此时正唱《花醉》。
这是黄梅戏的经典曲目,说的是赶考秀才上京途中,偶遇一女子。女子容貌美丽,举止典雅,裙钗服饰高贵雍容,似天仙般的人儿,一下子就迷住了秀才的心。女子与秀才一见钟情,自愿与秀才结拜为夫妻。秀才感叹女子孤儿身世,发誓会对她一辈子好。金榜题名后,秀才高中,惹得同僚嫉妒,刻意陷害他贿赂考官,将他打入大牢。危急关头,女子现身,原来乃是王母御花园中一株千年牡丹,为救秀才,她自愿放弃千年道行,自毁真身,香消玉殒。秀才得知真相,不堪忍受对女子的思念,抑郁病死。后上天垂帘,特开恩旨,准许夫妻二人同入仙班,皆大欢喜。
戏文是再好不过的,太后又是头一回听黄梅戏,自然是如痴如醉。只是这吴侬软语稍稍有些拗口,太后北方人,自然是有听不懂的地方,没想到一旁的贵妃早有准备,竟然事先将戏文全都背了下来,只要遇到太后有不解,便小声解释几句,皇帝也时不时的加入讨论的行列。一场戏听下来,贵妃累的够呛,可太后却听的是酣畅伶俐,再过瘾不过的。
耀月不动声色的抬起头,看向上座。慎嫔有孕,与顺妃同坐,紧靠着皇帝;八皇子如今还没下落,所以太后便将馨嫔叫到了自己身边,好宽慰她;而一向受宠的容嫔,反倒是坐到了慎嫔的下方,与煜嫔同列。
容嫔端着面前的酒杯一脸冷肃,时不时看慎嫔一眼,满眼的寒光。耀月唇角微微扬了,端起前面的杯子,正要喝,一旁冷不丁有人按住了她的手,耀月一愣,转过头,便见知秋正责备的看着她。
这是自她怀孕以来,和知秋第一次见面。
知秋轻轻从她手里取过杯子,又将自己面前的一杯清水换至她面前,“都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还敢喝茶。”
说着,便将杯子塞回到耀月手里。耀月面上一红,感激的看了看知秋,抬手举起杯子小口喝了两下。
她不知道知秋是怎么想的。
原以为,她怀孕,知秋该高兴的。可是自打今儿和知秋一见面,知秋脸上的那种冷漠虽不明显,可已是到了眼底,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克制的疏离。
她有些恐慌,不知道知秋为何会这样。一直到宴饮,她和知秋都不曾在一起碰过面,宴饮过后往丰德园来,耀月生恐让人看出她们姐妹不睦,便厚着脸皮坐在了知秋身旁。还好知秋没有冷漠的拒绝她,她这才安下一颗心。
“谢谢姐姐。”
耀月看向知秋小声道,眼睛里闪烁着微微的光芒,知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听罢了戏,已经是申时末了,晚上还有宴饮,贵妃和皇帝送太后去寿安宫暂做歇息,耀月随即拉了知秋往春熙殿去。
春熙殿不大,在东西六宫之间,离钦安殿倒是不远。殿内陈设简单雅致,一副小家碧玉的娴静。
春熙殿早先本是庄贵人的寝殿,庄贵人去后,恰逢耀月封了元恪公主出塞,这里,便暂时成了她的闺阁。后来一波三折,她被囚禁,甚至大婚,都是从春熙殿出去的,再后来回宫伺候皇贵妃,一直到现在重又进宫,皇帝索性就将春熙殿给了她住,再没往里进过人。
耀月带了知秋回来,小蛮给二人上了茶,知道她们长久不见有话说,便带着奴才们下去了。早在她进宫之初,佑谨便将春熙点内殿的奴才都换成了可靠之人,所以在这里说话虽没有恪郡王府那么绝对安全,倒是也比其他宫里安全得多。
待奴才们都下去,耀月眉间一忧,看向知秋,“姐姐,我可是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合姐姐的心意么。”
自她怀孕,她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知秋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并没有立刻回话,盯着面前的杯子看了足足有好大一会,再抬起头,眼眸里清幽一片。
“耀月,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可是,你有了佑谨的骨肉,你置佑昕于何地。”
耀月一颤,悄无声息的僵在了原地。知秋苦苦一笑,想起佑昕离京前见过的那一面,别人看不出,可是她分明看到了佑昕眼中的痛苦。
那抹痛苦的光线似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她的心房!
她想象不出佑昕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
他喜欢的人有了别人的骨肉,他不能反抗,不能发怒,只能认命的接受这个孩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提醒他,他与她,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该是怎样的折磨。
“你有了••有了这个孩子,我该为你高兴。你苦了这么多年,总算上天垂帘。可是•••”
知秋眼眸一冷,其中几多挣扎,几多痛苦,看耀月的神情再不复以往的慈和。
“耀月,你好自私。”
她痛苦的看着她,觉得没有办法原谅她。
她怎么可以这么伤害佑昕?
这些年,佑昕为她做过的,她为她做过的,还少吗?他们全部人牺牲幸福只为她一个,难道,这些都抵不过一个赫连佑谨么。
耀月呆呆的坐在原地,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凉,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了冷水。她慢慢抬起头,想开口,只是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说的对,我是自私。”
她低低的出声,像是自言自语。知秋咬了咬唇,别过头去,不忍心看见她那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这样指责耀月。可是,可是她只要一想到佑昕那个痛苦的眼神,她就不能自拔的怨恨耀月。
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原谅她!!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因她痛苦而痛苦?佑昕那么好,为她做了那么多,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感动过??
“当我知道佑昕喜欢你的时候,我痛苦过,可是,我也喜欢佑昕。就因为这是佑昕的选择,只要他觉得快乐,我便也会觉得心安。我知道你和佑谨的感情,也很佩服你们能够这样的为对方牺牲自己,可是,当你有了这个孩子,我觉得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
“你们的感情那么理直气壮,所以可以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你们觉得安心的时候,有没有想一想佑昕?”
知秋脸上的表情那样的凄楚,那样的怨恨,似一根铁钉,直直钉进耀月心里。
“他那么爱你,如今你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怎么会选择去陕甘办差?我知道,他一定是太痛苦了,痛苦到不能再面对你,所以逼迫自己远离你。耀月,你扪心自问,他为你做了那么多,甚至是毫不犹豫的放弃我而和你在一起,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
耀月喉间一噎,仍旧沉默的坐在原地。她不知道拿什么替自己辩白,更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辩白。知秋眉眼间闪过一抹伤痕,起身紧走几步,紧挨着耀月坐了下来。耀月被动的抬起头,看着知秋哀求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怔楞。知秋忽的拉了她的手,道“耀月,姐姐能求你一件事吗?”
耀月慌张的摇摇头,“姐姐有什么事尽管说,我,我一定照办!”
知秋狠了狠心,一咬牙,决绝的开口,“这个孩子,你能不能打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