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茫茫，天幕低沉，四目所及，一眼望不到的黑。佑昕拉着耀月在星空下漫步，旷野中的空气干净而清冷，带着青草特有的香味，既熟悉，又陌生。
他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他改头换面，再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少年郎。
佑昕感叹一声，望一眼天边最远处那颗最璀璨的星星，“我想起一句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野旷•天•树还有月和人都齐了，就是独独少了江。”
“怎么，你想要凑齐这句诗？那可是难了，”耀月悠闲的一笑，仰起头道，“等有机会下江南，你再享受此等美事吧。”
“听你这意思，你去过江南？”
佑昕一时好奇，转过头来看向耀月，耀月欢快的一笑，道，“我自小长在上京，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护送公主和亲，哪里有机会去什么江南。我是听泓展说的，”
想起泓展曾经跟她说过的那些美景，耀月脸上顿时一层细细的光晕，“泓展自小跟着他娘流浪过很多地方，他曾经在扬州住过一年，说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有宁静的古镇，有夜间悄悄流淌的河水，还有如玉般纯洁美丽的琼花，当然，最少不了婀娜多姿的天仙姑娘。听他说的多了，我便总想着，如果有一日我能去一次江南，该多好？”
耀月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散发着渴望的光芒。佑昕‘扑哧’笑了，笑她的孩子气，“这有何难？你想去，等忙过这一阵，我便跟父皇推说你身子不好，想带你出去走走。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耀月的眸子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她下意识的不想把这种明知实现不了的诺言放进心里，那会很煎熬。佑昕瞧她似是不信的样子，一下子便急了，“你不信么？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我没有不信，”耀月温柔的看向他，浅浅笑颜带出嘴角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在月色下越发的柔美，“只是如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皇上正是用人之际，哪里还有功夫让我们独自下江南？依我看，你还不如建议皇上微服私访游幸江南，顺道带上我们来的更实质一些。”
佑昕愣了一下，半响后，才喃喃道，“耀月•••”
他蓦的想起耀月临来泰陵前跟他说过的那些话。眉心一皱，佑昕忍不住开口，问出那个在心中藏了很久的话。
“耀月，你，后悔过么。”
如果他能早些知道事情真相，他是不是就可以让耀月不那么辛苦？如果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耀月的身份，当年和亲，他会不会不那么冲动，让她受这样的苦？
他下意识的后悔，后悔自己曾经的年轻。有的时候太年轻，也是一种罪过。
耀月没想到佑昕会这么问，心尖上仿佛有双手略过，隐隐的痛。
“我不后悔，”
这句话，很多人都问过她。佑谨问过，曹琦问过，现在，佑昕也来问了。
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她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么的可怜，那么的让人同情？
“佑昕，你不是曾经跟我说过，你想变的强大，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我也这么想。”
佑昕猛的站住了脚，转过头去看着她。耀月在他前方停了，才转过身。
“你知道的，我自小那样的身世，爹爹不疼我，大娘视我为眼中钉，就是姐妹们，都将我视作耻辱。从前我不懂，只是唯唯诺诺的过着自己的人生，尽力讨好别人，去从别人那里争取可以争取的地位。我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我和娘亲一世无忧，可是当贵贤夫人抓了我的把柄迫使我去和亲，皇上利用我至亲的人为他做事，那时我才发现，地位也好，尊崇也罢，靠别人，永远都只是镜花水月，说失去就失去，”
夜风缓缓吹来，带着夜里特有的寒凉。耀月深吸口气抚上双臂，佑昕眉头一皱，走近她，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抵挡了些许的寒风。
“你没有后悔过？”佑昕定定的看着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一点真心。
他不懂她，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懂过她。
耀月抿唇笑了，“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后悔。不但不后悔，我反而•••感激皇上利用了我。”
佑昕眸子一动，没有言语。
“如果不是皇上看中了我身上还有可利用的价值，我根本不会被皇上选来做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皇上不想利用我，我也许就是嫁个普通人为妻为妾，一辈子受人管制，不得自由。哪里像现在，我有机会展现我的才能，也有机会去向世人，向我爹证实，我是夏锦娘的女儿，我的娘亲是青楼名妓，可我却比任何一个女子都强大。我的一生再不需要依附男人从而得到别人的认可，我将凭借自己，让苏耀月这个名字不辱没她主人的身份！”
耀月不自觉的紧握了双手放在胸前，曹琦曾经说过，这是她的习惯动作。每当她面对自己的心时，她都会不由自主的这样做。佑昕沉默的看着她，心头仿佛有一丝溪流潺潺划过。
他也感谢上苍，做了这样的安排，让他能跟她在茫茫人海中相识，让他有幸，能娶了这样特别的女人为妻。
“看来，我在你身边是多余了，”佑昕摸摸后脑勺，很有些遗憾，耀月一急，道，“你说这样的话，可真是要让我无地自容。这么些年来，我哪次有危险不是你站出来救我？你为了我，甚至还舍弃了姐姐，你要是多余，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这样的话••••”
提起知秋，耀月的眼眸明显的暗淡下来。佑昕心一慌，逃避的别过头去，“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说那些事情。”
真正无地自容的人是他吧？他自私的让自己的心做了主，让耀月取代了知秋。他才是个混蛋！
耀月一滞，心里越发的沉重。
“佑昕•••”耀月轻轻皱了眉头，有些话，她必须说。她不能让佑昕再错下去了。
“佑昕，我来泰陵之前，你曾经问过我，我对你，有没有感情。”
佑昕身子一僵，转过身呼吸急促，“别说了！！”
“不，我要说，”耀月凄婉的一笑，“我有什么资格得到你的心呢？我已经辜负了佑谨，让他一直痛苦。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获得你的心？”
“你有的，你有的！！”佑昕忍不住转过身，两手抚上她的手臂目光犀利的看向她，“我知道我这样说对知秋不公平。可是在我心里，你是最有资格获得我的心的人！你知不知道我好庆幸，那次上书房校对皇子窗课，父皇点了你来为我的文章注解。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将你放在了心里。这么多年，我们走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你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即使现在要我为你去死我都甘愿••••”
耀月急忙伸手掩了佑昕的口，心虚的躲开了佑昕的目光，“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佑昕的眸子一点一点湿润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四哥。我一直不敢将我的心思告诉你，就是怕你讨厌我，以为我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原本以为这一生，我都要这样看着你，与你失之交臂，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他想起了在草原的那个夜晚。他夺取了她的清白，从那以后，从前勉强能压抑的欲望便破了土，一发不可收拾！
“看着你教导泓展的样子，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孩子，你一定会是天下最出色的母亲•••”
“那不可能！！”
耀月再听不下去，吼叫着打断了佑昕的话，佑昕眸子一哀，越发的无所顾忌，“怎么不可能？？我，我从来不敢奢望将你占为己有，如果你非要走，难道不能留给孩子给我么！”
说完，佑昕猛的瞪大了双眼。
他，他怎么会说这种话？？他怎么会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耀月猛烈的摇头，想要将这些话赶出心里去，佑昕手上猛的用力，将她抱进了自己怀里。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求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好不好？？”
佑昕的语气，从来没有过的谦卑。如果是为了苏耀月，他可以放下他男人的自尊和骄傲，只要她还肯眷顾他，他什么都可以做。
“耀月，求你了，不要对我说你不喜欢我的话！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可是，能不能不要说出来？？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我绝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也不会伤害你。我只想•••能多守着你过一天！！”
眼泪，早已经沾湿了整张面孔。耀月被佑昕紧紧的抱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好痛苦，真的好痛苦！她不能•••不能这样做！
“佑昕，我不能•••”
一把尖刀直直刺入佑昕心房，他抱着她僵在原地。眼泪流的更多了，风一吹，迷了双眼。
“佑昕，我，我不能这样对待佑谨，更不能这样对待知秋•••”耀月想要推开佑昕，却是那样的徒劳，“我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佑谨！我已经对不起过你一次，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了！！”
“••••”心上的尖刀越发的深入，他听到了心房上空洞的声音。
“不•••”
他不相信。他不要这样••••“你知不知道，那一晚在边境，我，我在烛火里下了药••••”耀月死命的咬住牙，将深藏在心里的龌龊都翻出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将佑昕的心推开，只有这样，她•••她才能继续走对的路！！
佑昕眸子一睁，呼吸都没了声音。
耀月用力一把推佑昕后退几步，脸上的笑容像是奈何桥便的曼陀罗花，妖艳而绝望。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你以为我那晚为什么会从了你？？”
耀月嘲讽的大笑，任凭咸咸的泪水流进口中，自虐般的让心痛的更加厉害！
“皇上•••皇上知道了我还是处子，所以逼了我跟你圆房。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知道你绝不肯因为这样的原因碰我，所以我，所以我•••”
她背叛了所有人，换得她可以继续走让自己变的强大的道路！！
佑昕呆呆的看着耀月，仿佛这一切都在做梦！耀月尖利的一吼，大哭道，“听见了没有！！佑谨曾经说过，我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是，我就是这样的女人！！赫连佑昕，我从来不喜欢你！我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你•••”
话，在佑昕急速走向她不顾一切的抱住她时戛然而止。佑昕带着泪狠狠一笑，在她耳边，“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耀月身子一僵，瞳孔剧烈的收缩。佑昕抱她越发的紧，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是习武之人，区区那点媚药，我难道能闻不出来？？你太小看我！”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流而下，耀月觉得天地都是暗的！
“可我心甘情愿！我甚至想，如果你能就此为我生下孩子，你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离开我！！”
佑昕绝望的笑出声，眼泪四溢，“你看，我和你，到底谁更卑鄙？到底谁更应该下地狱？”
心痛终于到达了极限。耀月面容一哀，忍不住哭出声。
“你，你怎么可以••••”
佑昕猛的低下头吻住了她。
眼泪咸咸的，流进嘴里，变的苦涩。他不顾一切，不顾耀月的挣扎发了疯的吻她！他用尽全力抱住她，像是明天就要别离，他要将这一辈子的时光都停留在这里！
也许，只有这一刻了。也许，他真的•••要失去耀月了。
不远处，一处小山丘旁，同样有一个炙热的眸子看着他们。渐渐的，眸中的火光熄灭，与夜色融为一体。眸子的主人转了身，迈开僵硬的步伐，按着来时的方向静静的离开，一直走，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