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橙真的在半夜的病房里放了把火,把窗帘、床褥都点燃了。火警装置被触发,值班的医护人员又要救火又要打消防电话,受刺激的病人到处跑,精神病院里乱成一团。
方漠趁机溜到档案室,把自己的病例和相关治疗记录抽出来,全部扔进火堆里烧掉了。
他和冼橙顺利逃离,却没有马上离开怀云县城,而是找了一处废弃的地下防空洞,暂时安顿下来。
两人都身无分文,但冼橙作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小混混,学了不少鸡鸣狗盗的技能,短时间果腹安身没什么问题。他甚至从报废车场偷了一辆积满灰尘的立帆牌旧汽车,加完油竟然还能开。
方漠用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大胆和谨慎,规划着他们对乔简心的复仇。
“我们不动她,动她儿子。她没有老公,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要是儿子出事,她要比自己出事还难受。”冼橙提议。
方漠也觉得像乔简心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应该和自己那对浑浑噩噩的父母不同,是要爱孩子的。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父母为了孩子奋不顾身的拼命模样,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于是同意了。
他们开车盯了乔简心念初三的儿子一路,以问路为借口,把人打晕,绑架走,囚禁在地下防空洞里。为了防止警方追踪,方漠还提醒冼橙,把车子偷偷丢回报废车厂去销毁。
冼橙把多年来被歧视、被压迫的一股戾气撒在那个名叫陈巽的少年身上时,方漠藏身黑暗中做了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真有意思,他想,一个有钱又受宠的少爷被拖入这种任人宰割的境地,看上去可比他狼狈多了。
整整四天五夜,陈巽的呻吟声没有停过,冼橙负责让他痛,而方漠负责让他活着。
但他们终究会被警方发现,方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感觉形势不妙时,就提醒冼橙扔下陈巽跑路。
他们换了个藏身地,并从小卖部的电视上看到陈巽已经被解救的消息,警方正在进一步搜查案发地点,抓捕嫌疑人。为了不被一网打尽,方漠建议分开逃跑,让冼橙断后时,他说:我们两个不能都折进去。乔简心还滋润地活着,她儿子被救回来了,她要从副主任升正主任了。你和我的人生都因为她彻底毁掉,你想就给她这么不痛不痒的一点小教训,然后到此为止吗?
冼橙咬牙:不!我扛着,你继续!
等到冼橙被捕,在审讯时交代出另一个同伙时,他咬死了除名字和年龄外,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
警方在县精神病院的病患档案里,查不到关于方漠的任何信息。
方家夫妇听说精神病院跑了两个病人,还犯下绑架和伤害罪,更是吓得一声不敢吭,唯恐名声彻底败坏,害两个大儿打一辈子光棍。反正被抓到搞不好也是要枪毙的,不如就当没生那个讨债鬼。
冼橙几乎揽下了所有罪名,自认是主犯,而方漠作为未成年人和被胁迫的从犯,在警方搜寻未果之后,这个案子就此告结。
而在人海中消失无踪的方漠,并没有彻底安全。他没有身份,没有钱,是个打工都没人敢收的黑户,只能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因此得罪了一伙街霸混混,被堵在胡同里毒打。
要不是席谙无意间路过,听到动静,一时好心救了他,他也许会死在那个雨夜暗巷里。
席谙要送他去医院治疗,他怕身份暴露,坚决不肯,哀求对方暂时收留他几天。来到席家后,罗近水见这个浑身是伤的孩子着实可怜,特意找了私人诊所的医生上门来给他治疗,把他清理干净了,发现是个挺好看、挺懂事的小姑娘,顿时恻隐心和怜爱之心大动。
方漠自称从小就被父母抛弃,没有名字也没有家人。而席谙和罗近水自结婚后就一直没有生育,多年求医问药也不管用,无儿无女成为夫妻俩的一大憾事,于是动了收养他的念头。
夫妻俩找关系从福利院开了一张弃婴收养证明,去民政局办理了领养手续,算是合法合规了,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席之岚”。
方漠很珍惜这个脱胎换骨的机会,表现得纯良乖巧,很快就赢取了席家夫妻俩的心,被他们当做亲生女儿看待。他重拾学业,成绩优异,席谙奔着世界名校为目标培养他,很舍得下本钱。
然而半年之后,罗近水在山路上发生意外,车祸身亡。席谙无法接受,天天喝得酩酊大醉,颓废到连生意都懒得打理了。
方漠觉得这样不行。席家是他寄生的一棵大树,若是树倒猢狲散,他这根藤蔓还得另找合适宿主继续吸食汁液,哪里有那么好找?得让席谙摆脱前妻的影响才行。
他思考许久,在一个半醉半醒的夜里,爬了席谙的床。
席谙醒后痛苦又自责,方漠却在暗中冷笑:这个男人半途中就认清床上人了,可并没有停手,事后倒装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给谁看?
作为一个早熟的、男性的灵魂,方漠深知男人的劣根性——他们永远在良知和欲望之间来回摆荡,永远热衷于开发纯洁和拯救风尘。
席之岚还不满十六岁,她很纯洁,很无辜,有时也娇傲地耍耍小性子。她可以独立,也可以黏人,若即若离,偶尔被外面的花花公子吸引,被阻拦后发个脾气再乖乖回家。再加上一个禁忌的养女身份,席谙简直要被她迷死,逐渐把自己变成了个道德观扭曲、控制欲膨胀的老混球。
他控制着席之岚的自由,而席之岚控制着他的情绪。他吸食着席之岚的青春和欲力,而席之岚吸食着他的金钱和资源。就这么各取所需地度过了十三年。
方漠有时在想,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他曾悄悄回家乡去看过一眼父母哥哥,还是那么麻木庸俗,被埋葬在各自的鸡毛蒜皮里,灰头土脸地过日子。已是烂泥里的虫,就算再踩一脚也毫无快感。
他也去过县精神病院,乔简心为被绑架后患了精神障碍的儿子操碎了心,还不忘要去评正主任。她那被重伤后越发瘠薄的感情不得不分成两半,一半给儿子,一半给事业,很快就心力交瘁,几年后死于免疫性疾病。
他甚至跟踪过为他动手术的生殖科医生,但有人比他下手得更早——那医生卷入医闹事件,被患者捅了一刀后转行去做医药销售了。
比无法复仇更难受的,是不知该向谁复仇。比身陷地狱更痛苦的,是每个他人都是自己的地狱。
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人类学博士期间,因为席谙把产业转移向国内,方漠随之回国一段时间,在燕京国际机场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他一下就认出来,那是成年后的陈巽。高大、俊美,像乔简心一样明光照人,眼底却蜷伏着沉郁的阴影。
那一刻,方漠浑身上下的疼痛同时爆发,所有不堪的记忆卷土重来,仿佛又回到了无能为力的十五岁,高举着诊桌上的杯子狠摔在地,朝整个世界怒吼:“我是男的!男的!你们听见没有?我不做什么狗屁手术,我这辈子都是男的!”
“我不要你们说了算!我有脑子,我自己会想,会做决定!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又不为你们的面子活,我也不在乎全社会骂我是变态,是畸形,不能结婚生孩子怎么了?我跟别人都不一样又怎么了?我就不能只做一个‘人’吗?!”
那一刻,他为所有的压抑、不甘、愤怒、仇恨、破坏欲找到了倾泻口。
——陈巽。
*
席之岚睁开眼睛。她的脖颈被陈南泽的胳膊紧紧勒着,脸部充血,耳膜嗡鸣,喘息间拉出风箱般的气声,眼眶里涌出生理性泪水。
近在咫尺的陈南泽的脸,在她眼中模糊扭曲,一忽儿是父母,一忽儿是乔简心,一忽儿又变成了席谙,无数张脸在变幻,无数个人的想法汇聚成统一的道德观念和社会意志,她永远被压制着,永远挣脱不了。
她竭尽全力,迸发出疯狂的笑声,拉锯般刺耳:“陈……巽……哈哈哈……陈巽……你也不会好的……经历过的痛苦不会消失,撕开的伤口不会愈合,就和我一样……就和我一样!”
被踢到舞台边缘的手机在响,席之岚没法接,她和陈南泽的大脑正处于幻觉和现实的夹缝中,和彼此搏斗,和药力搏斗。
“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淡水舱里,马陆按下挂断按钮,朝水柜里仍在昏迷的时萝做了个恶劣的表情:“老大交代过,如果连着两次没接听手机,一准没好事,那就按原计划把该处理的处理了。小妞,算你倒霉。”
他往地板上啐了一口,把金属封盖挪到柜门口旋紧,拍了拍手掌,径自离开。
在他离开不久后,时萝在冰凉的感觉中苏醒。一片漆黑中水声汩汩,她一摸身下地板,发现水已淹到脚踝,不禁惊呼出声。极力保持冷静,时萝站起身,四下摸索,怀疑自己身处一个方形密闭空间,体积约有六十平方米。空间下方有管道正在源源不断地进水,上方有个类似金属井盖的东西,也许是出口,与墙壁上的一道铁梯子相连。
时萝抓着梯子往上攀爬,伸出双手努力去旋金属盖,可盖子纹丝不动,可能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卡槽。
水面涨得不算快,但也绝不慢,她感觉空气有些污浊,含氧量低,估计自己最多只能撑二十分钟。手机之前就泡坏了,SIM卡在陈南泽的手机里。手枪和水果刀都不见了。时萝拍打着金属盖,心底涌起了一股难以压制的恐惧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