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泽感觉身下之人从反抗挣扎，到窒息时的抽搐，最后陷入半昏迷状态，全程大概三四分钟——也许是七八分钟，他现在思维混乱，幻觉频出，对时间流速的感知也变得模糊。
他用手撑着地板，狠狠喘气。舞台上都是水，时萝就漂浮在水面上，黑发披散，长裙摇曳，用一双清亮眼睛看他，朝他无声地笑。陈南泽痛楚地呻吟了一声，挥手拨开幻象，起身踉跄走到台边，捡起席之岚的手机，用机主的指纹开了锁，照着方才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
很快接通了，对方直接蹦出一句：“老大，刚才你没接电话，我就按你说的锁门放水，没错儿吧？”
陈南泽一下掐断通话，抓着手机跳下舞台，朝剧院出口狂奔。
顶层电梯往下，一楼甲板再往下，艉舱附近的五号淡水舱……可是，如果并非五号呢？马陆之前传过来的画面，只能看出是淡水舱，看不出是哪个。一切都是席之岚自己说的。
邮轮平面图在陈南泽脑中旋转和闪烁，像失控的PPT，一号淡水舱在船头，五号淡水舱在船尾，二到四号在船身中间的不同位置，时萝究竟被关在哪个舱？
陈南泽一思考就头痛欲裂，边跑边用掌根紧压太阳穴，牙龈咬出了血。他停下脚步，复制电话号码在微信里搜索，很快找到了马陆的微信号，发了一段文字过去：“刚才有电话进来。现在不方便出声。小警察快到了，我跟他说在一号，你先过去埋伏，需要多久能到？”
马陆秒回信息：“就说怎么突然断了。走机舱十分钟吧，走甲板快些，但容易被人看见。”
陈南泽回复：“走机舱。”
从路程推测，时萝的确是在船尾的五号淡水舱，席之岚的话真真假假，但这句是真的。陈南泽一边沿楼梯下行，一边用自己的手机给夏印天打电话，但接连打了好几个，都没有人接。他只好先发送简短的微信语音：“席之岚就是方漠。一号淡水舱有埋伏，小心行事，拿下对方。”
他冲下楼梯进入机舱，穿过架空的铁皮通道，跑过七拐八弯的走廊和门洞，终于到达了五号淡水舱，只见地板上金属封盖紧闭，一条海碗粗的送风管道也被拔了出来丢在旁边。金属盖内隐约传来沉闷的“砰砰”响，陈南泽立刻用力旋开把手，抬起封盖扔到一旁。
水柜已经几乎储满了，黑黝黝的仿佛深不见底，陈南泽大声呼唤：“时萝！时萝！”没有任何回音。
情急之下，他把两部手机放在地板，准备直接跳进水柜里。水面上突然浪花涌动，哗然声响中，时萝的上半身冲出水面。陈南泽一把圈住她的胸背，将她拖了上来。
时萝趴在地板，张嘴喷出一口水，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每一口咳嗽都伴随着水流呕出，很快就呼吸困难，从痉挛的喉管里拖出诡异的抽气声，随后骤然失去意识，扑倒在地。
是迟发性溺水！陈南泽立即给她做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几轮下来不见清醒。他青白着一张脸，眼前光影晃动，耳边尽是恸哭声，强撑着从领口内拉出一条项链，拧开了金属链坠。
这是时萝送他的礼物，柱状链坠是一个隐蔽的注射器，内中可以装填麻醉剂，也可以装填肾上腺素。陈南泽将链坠往时萝大腿外侧一扎，推送肾上腺素注射液，然后继续做心肺复苏。
漫长的三分钟后，时萝陡然一个大的震颤，吐出一汪水，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她终于缓过气来，用手抹着脸上的水，疲惫至极地大口吸气。
陈南泽紧紧拥抱她，两人在地板上湿淋淋地滚成一团。
时萝边喘息边咳嗽，心中充满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爱人安然无恙的喜悦。
陈南泽抱着她，恍惚感觉抱着原榭的残躯，从烫焦的皮肉裂口内，涌出的血水和组织液染了他一身。药力让他分不清现实和幻象，他狂乱地叫道：“走啊！我掩护你走！你的伤、你的疼我来受，我带你回家！走啊——”
时萝低头看他混沌失焦的眼神，捧着他表情扭曲的脸，陡然间失声痛哭。她边哭边说：“陈巽，不要再自责了，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
“你原谅我，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和你一样，是人民警察，是战士，战士的荣光就是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倒在战场上，也没有丝毫惧怕和后悔。遗志有人继承，正义有人伸张，我可以安息了，而你还要继续战斗。让我安静地沉睡吧，陈巽，你往前走，别再回头。”
陈南泽哭了，朝空中茫然睁着眼，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无声滚落。他哽咽道：“原榭……再见了，原榭……”
时萝知道他的心结解开了，但看这致幻的程度，药力估计需要半小时到一小时才能代谢掉，于是吃力地将他扶起，架着他往外走。
*
螺旋桨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一切声音，包括口袋里手机的铃声。夏印天操纵直升机下降，停在金黎明号船头画着H的停机坪上，不等螺旋桨完全停止就跳下了驾驶舱。
他绕着游轮驾驶台的玻璃墙转了大半圈，寻找着从一层甲板下到机舱的通道，船身各处不时传来几声叫喊，也不知出自谁人，藏在哪里。夏印天在半途中薅住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衣襟——这人戴着眼镜，背个工作挎包，穿着船员制服——问他：“艏尖舱后头的一号淡水舱在哪里，能不能带我过去？”
那人看见他身上的警用作战服，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警察真的来救我们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觉得那个i人大哥不会骗人，谢谢谢谢谢谢……”
夏印天此刻心急如焚，被他没完没了地“谢”炸毛了：“大部队还没到呢，你先别嚷嚷！你就告诉我，一号淡水舱在哪儿，能帮忙就带我过去。”
那人连连点头：“好好，没问题，我带你过去。我叫杨锦，这位警官叫什么名字？”
“我姓夏。”
杨锦脚下快步走，嘴巴也不闲着：“夏警官，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南泽的大帅哥？他说……”
夏印天发誓自己是看在陈南泽的面子上，才没有用胶带封住他的嘴。
“嘘——”机舱过道内，夏印天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谨慎地拉住前方的杨锦，把手指立在嘴前。杨锦立刻用手掌捂住嘴，疯狂点头表示“了解”。他往前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左拐、往前，再右拐的手势，像条游鱼。
夏印天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之后的路线，又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返回甲板。
谁知杨锦连连摇头，连比带划地告诉夏印天：上面不安全，又是尸体又是枪声的，还是跟着警察叔叔比较安心。然后不等夏印天拒绝，就继续往前走。
夏印天没辙，只好任由他继续带路。到了最后一道舱门处，杨锦伸手推了推，发现门从内部锁住了，想是里面有人。夏印天连忙敲门，说：“之岚！之岚是我，我来救你了，开门吧。”
门内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是轻微的几声脚步声，咔哒的开锁声。门打开了一条黑黝黝的缝，里面没有开灯，杨锦顺手把门推到大开，说道：“照明又坏了吗，我看看——”
一声枪响，在半封闭的空间来回反弹，震耳欲聋。杨锦猛地向后弹倒，砸在地板上。夏印天甚至来不及思考，训练有素的肌肉记忆促使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拔枪，凭借直觉朝对方开了一枪。
他听到门内一声男人的痛呼，同时闪到门框旁，举枪靠墙，厉声唤道：“之岚！”
没有回应。
他听见门内脚步踉跄，身体栽倒，硬物落地，衣料摩擦着地面。
夏印天半蹲在地，抽出一支纤细的战术手电筒，架在手枪下方，贴着门框边往里照。炽白光线来回扫射，照亮了地板上一个中年男人的瘦长身影。对方腹部中弹，正用一只手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处，另一只手仍在不死心地去够掉落的手枪。夏印天的第二枪打中了他的手臂。
确定门内没有第二个人后，夏印天冲进去捡走了地板上那支手枪，同时一脚踩住了对方受伤的手臂：“席之岚呢，你把她怎么样了？快说！”
那人大概是胃破了，吭吭干呕，痛楚地吐着血沫，根本说不出话。
夏印天恨得咬牙，想起门外还有个代他受过的中弹者，连忙折回去看杨锦的情况。杨锦抱着肚子在地上慢慢翻滚，发出疼痛的呻吟，夏印天拉开他捂肚子的胳膊看，发现竟然没有流血。
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信息技术员躺在地上，拍了拍自己的工作挎包，发出硬邦邦的声响。夏印天伸手往他挎包里一掏，掏出个镶着弹眼的机械硬盘。硬盘背部的钢板已经凸了出来，子弹口径要是再大一点，就要打穿了。
“我这是什么SSR级幸运儿啊！”杨锦摸着淤青作痛的肚皮，发出了死里逃生的感慨，“麻烦把我手机递过来，我趁着这股欧气抽一发十连，肯定能出四黄蛋……”
夏印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到门内开灯，发现照明没问题。地板上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伤势不容乐观，夏印天连问了几句，他还是一个字不说。指望不了口供，夏印天只好把整个淡水舱检查了一遍，包括金属封盖下空荡荡的水柜，确定空无一人了，掏出手机准备再给席之岚打个电话。
这时他才发现——有五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陈南泽。还有个来自陈南泽的微信语音信息，未读。他率先点开短短6秒的语音留言：
“席之岚就是方漠。一号淡水舱有埋伏，小心行事，拿下对方。”
夏印天整个儿僵住了，所有神情冻结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