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救生船前往东湾的乘客几乎全部获救,只除了一艘在雾海翻船,溺亡一人。
金黎明号上的幸存者们全部获救。现场清点出包括席谙在内的五具乘客尸体,还有一具落海乘客尸体,始终没有找到。另有不同程度的伤者四十八人,均得到有效治疗。
两名持枪歹徒,一个身中三枪,当场流血身亡,另一个身中两枪,送去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警方经过核实,确定这两人就是两年前杀警案的凶手马陆和童花顺。
另外一名凶手兼主谋,从船尾落海,找不到尸体。但从游轮螺旋桨以及附近海水中提取到人体组织,化验后与其亲属对比,确认是方漠,原名方兴鹏,化名席之岚。
同时,她也是十三年前的怀云县绑架案中脱逃的犯罪嫌疑人,如今身死案结。
陈南泽之前提交的案情报告,和本次游轮恶性杀人事件报告,一同放在市公安局,乃至国家公安部的办公桌面上。相关专家、领导们研判许久,调取了无数证据和证人证词,最后得出定论:方漠的确也是引诱儿童自杀案和连环爆炸案的幕后主谋,犯罪动机是人格扭曲,报复社会。
社会舆论纷纷扬扬,关于这个离奇人物和案件的热议长达半年之久,最后基本都认同这人是个反社会人格分子。
然而只有三个人知道,方漠的犯罪动机,远不能用“人格扭曲,报复社会”这八个字来简单概括。
陈南泽带着时萝,来到母亲乔简心的墓碑前上花,意外遇到了杨沫教授。杨沫教授见到他们,仿佛被抓包了一样,露出点儿难为情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坦荡,叹道:“师姐这下可以真正安息了。”
“还有你”,杨沫仔细端详过陈南泽,一脸欣慰,“也不用再来我的治疗中心复诊了。好好珍惜眼前人,走好以后的路。”
告别时,杨沫教授在他们身后,促狭般扬声问:“两位金童玉女,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啊?”
时萝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陈南泽倒是落落大方地答:“快了。到时我一定亲自将请柬双手奉上。”
夏印天没来上班,据说请了一周病假。
陈南泽和时萝打他手机,一直没有接听。他们不免担心,缘着蛛丝马迹,最后在津市东湾附近的一处偏僻海滩找到了他。
其时夏印天正坐在沙滩上,面朝大海和夕阳,一罐又一罐地喝着啤酒,抽着烟。酒是深粉象,烟是KENT的杨梅紫冰爆珠,也不知他在海边坐了多久,身旁横七竖八堆着不少空酒瓶和烟蒂。
陈南泽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并肩而坐。时萝坐在了他的另一侧。
余晖将三个人的背影剪入曛黄的海浪中。
夏印天眼尾潮红,眼白都是血丝,像是哭过。他喝了一口酒,说:“我真的很爱她。”
“嗯。”陈南泽默然颔首。
时萝伸臂环住夏印天的肩头:“你眼中的之岚,和我眼中的表姐,都是她的一部分。我们爱这个部分,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收好这个部分,放在心底某个角落,感怀时取出来思念一番,人生还要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夏印天低沉地说,“我还是很不甘,她说她没有对我动过心,我不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就当我信了吧,可晚上做梦都是她松开绳索,落下海去的样子。她为什么不求生?为什么不拽着我一起陪葬?她为什么……要回答‘没有’?”
时萝深深地叹了口气。“给她建个衣冠冢吧,我有很多她的遗物。”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相框,放进夏印天的手中。
夏印天愣住了。他记着这张照片,电子图片还存在他的手机里,是席之岚撞了他的车那天,为了让他免受同事的惩罚,而假装拍的男女朋友合影。
只是他不知道,席之岚什么时候从他的手机里拷走了这张照片,打印出来,镶嵌在相框里。
照片上是夏印天叼着烟的脸,以及勾在他肩头的一只白皙手腕。在他脸的另一侧,几缕长而卷曲的黑发垂下来,掩着席之岚的腮边和半弯红唇。夏印天把相框翻过来,看见背面用纤细的水笔写着两个字母:“X.X”。
夏印天用指腹摩擦着这两个姓氏首字母,半垂着眼皮,嘴角含了一点余晖与海浪的碎光。
他把相框揣进怀里,起身长出了口气,说:“回去吧。我请你们吃烧烤。”
时萝摸出一个塑料袋,抖开:“先别走,把你丢的垃圾装袋。”夏印天笑了笑,说:“遵命。”
*
夏印天的病假到第五天就提前结束了,因为案子不等人。
回到局里后,他立刻向曹局长提了一个建设性意见:“能不能让陈巽复职,重回刑侦队?让他当队长,我继续当副的。”
曹局瞪他:“你以为这是孔融让梨,还能随便推来推去?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我告诉你,你就别惦记着陈巽了,他现在能留在我们局继续当顾问都不错了。”
夏印天意外且忿忿不平:“他可是破了好几件大案、要案,立了功的!怎么组织上不赏还要罚吗?”
曹局连连摇头:“你都几岁了,还这么冲动。我是说,他被部里看中了,打算先借调去刑事侦查局,我舍不得放人,还在跟姜副局长在那儿磨呢。”
夏印天嘶了一声:“那是好事儿啊,人往高处走,曹局您可不能为了咱们一局之公利,硬把人拦着不给上进啊。”
曹局忍不住拿手里的报告敲他的脑袋:“个小兔崽子,怎么说话的你!不该你管的事别瞎操心。”他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我跟姜局说,要么让他安心在我这儿继续干,我给他提一提职位,要么人走关系走,别白白使唤几年又给还回来。”
夏印天失笑:“原来是在磨人事调动,好啊,曹局说得对,真是高瞻远瞩,大局意识。”
曹局简直要被这个混不吝逗乐了,把报告往大腿上一拍,走了。
*
陈南泽正在翻阅瑞典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红书》。
他买过英文版和中文版,之前因为翻阅时生出了不舒服的感觉,将它丢在家里,束之高阁。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当时到底在规避什么——他在潜意识里害怕自己揭开这本书背后的秘密,害怕“陈巽”会永远离开他。
《红书》里记录了荣格在长达16年的时间内,进行的一个自我实验,研究一种被称为“个体化过程”的心理治疗方法——在清醒的状态下刻意激发一个幻觉,与幻想中的人物或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进行对话,并把它们整合到自己的意识中,从而调和与改变人格。
而陈南泽正是利用了这个方法,构建出有着原榭外形的“陈巽”幻觉,不断与之交互、对话,活在了原榭还存在的世界里。这是一种对过往伤害的隔离,也是一种对精神的自我保护。
而随着时萝走进他的内心,“陈巽”逐渐淡化,最终消失——实际上,“陈巽”并没有消失,而是融入到陈南泽的意识中,调和与改变他的人格,从刚出院时的孤僻、古怪、恐惧人群、拒绝交流,逐渐恢复成现在这个基本正常的状态。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案例,甚至可以作为经典案例写入他的著作中。但陈南泽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终于平静下来的生活,不想被人窥探和打扰。
夏印天就在这时,溜溜达达来到他的办公室,对他说:“听说局里要给你和时萝申报个人二等功,到时别忘了请客,我要海鲜姿造。”
陈南泽把书一合,放入抽屉,头也不抬:“那你三等功请什么?”
“……沙县套餐?”
“夏队长,你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夏印天笑:“这不是拮据嘛,精打细算才能把日子过舒坦。没辙,只好吃大户了。”
陈南泽撩起眼皮看他:“你帮我打听一件事,成了,我请你吃满汉全席。”
夏印天顿时激灵了一下,精神抖擞:“只管说!没有我打听不到的。”
“想办法向罗老爷子旁敲侧击问问,今年适不适合办婚礼?”
“哈?哈哈哈,行,包在我身上。”
过了两天,夏印天来回话:“罗老说还他女儿没转正呢就结婚,怕是影响不好。哦对了,阿萝那边我也顺道打听了……”他故意卖关子,停顿片刻。
陈南泽这次很给面子地接茬:“怎么说?”
“她说如果今年结,只有三天婚假,明年满二十三了,晚婚婚假能有十五天。”
陈南泽失笑:“那好,你告诉她,明年婚假去阿拉斯加开水上飞机,看北极熊。”
夏印天“哦”了声,想想觉得不对:“你们商量婚事,怎么叫我一个外人把话传来传去的?当我是媒婆啊……你俩是吵架了吗?”
陈南泽挥挥手:“通话完毕。奖励你免礼婚宴一场。”
夏印天悻然而走,去时萝那里寻找慰藉和新品牌的饼干。他一边吃着齁甜的曲奇,一边嘟囔:“你和陈巽是吵架了吗?”
时萝失笑:“哪儿的话,没有啊。”
“那怎么连商量婚事都要我传话?”
“其实我们早就商量好婚事了。南泽故意让你传话,我觉得应该,也许,大概,是他用他的方式在向你炫耀吧。”
夏印天嘴里的小饼干顿时不香了。他用手掌一抹脸,拉出了一张痛苦面具:“炫耀啥,他炫耀个啥!不就是结婚吗?不就是娶老婆吗?说得好像谁娶不到一样!”
时萝慈爱地看他:“二天啊,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不要。”
“那介绍个男朋友?”
夏印天扣上饼干盒,起身,走人:“一个个都不顾我这单身汉的死活,你们走着瞧!”
眼瞅着下班时间到了,时萝收拾干净桌面,离开办公室,去找陈南泽一起下班。
今天不吃面,两人约好了去吃泰国料理,餐后再逛一逛花鸟市场。陈南泽打算新开一个草缸,放在时萝家的客厅里养。时萝大加赞同,主动包揽了主题和选材两项。
“你觉得‘热带雨林’怎么样?还有‘江南四季’我也很想尝试一下。啊,要不要科幻一点,做个‘阿凡达世界’吧?”时萝兴致勃勃地规划着草缸布景的主题,“落地山用酸洗青龙石挺适合,悬浮山就用树脂吧,再做个流沙瀑布……苔藓用火焰慕斯和绿藻,天胡荽也不错。鱼儿嘛……红绿灯虽然普通,但真的是好养活,群游起来也好看……”
陈南泽专心地听她絮叨,等到她说完,轻轻唤了声:“阿萝。”
“嗯?”时萝仰头看他,黑欧珀耳钉闪闪发光。路边亮起的灯和旋转的霓虹一并洒在她的脸上,浮光碎金,像个奇迹的精灵,整个世界随之从黑白里染上色彩,绽放出喜悦和芬芳。
“明天我们去选戒指吧。”
“可是,不是订婚或者结婚时才选戒指的吗?”
“订婚再选一对,结婚前再选一对。还有什么可以选的,我不太了解,但我想把世上所有都给你。”
时萝笑着说:“还有你,这个不用选。”
陈南泽低头,细细亲吻她的额头,鼻尖,最后膜拜了她的嘴唇。
世界不再空旷,所有碎裂处都被温柔地弥合,荒芜之地重现生命,她是草色,也是天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