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
沈七七2024-09-23 15:029,604

  

  地理课,杨桃迟了十分钟的到,被罚写了三十道题。好在有陈雅婷,她的功课做得又快又好,刷刷刷地就帮她完成了三分之一,下课时扭捏着说:“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陈雅婷就是这样,她对杨桃再仗义都自觉应当,但她自己有事却又羞于启齿了。杨桃说:“但说无妨!”

  陈雅婷迟疑地说:“得偷偷摸摸地行动呢。”

  “说嘛!”杨桃一听就来劲了,越鬼祟越有趣,这是她的行事原则之一。

  原来,上午快放学时,通知栏处张贴了高三年级本学期第一次月榜,欧阳泉拿了第一名。陈雅婷留恋地看了半天,越看越心醉神迷,尽管她不是他什么人,但就是觉得很骄傲。听到那么多人都在谈论他的优秀,她的内心慌乱又轻盈,简直要飞起来,可这会儿雨下得大了,她好担心那红纸黑字的成绩榜会被雨水泡得什么都看不见,不能使更多的人目睹他优异的学业,好可惜。

  杨桃一点就通:“你是想说我们去弄一块塑料布,把榜单保护起来?”

  陈雅婷点点头,悄悄地拎过一只袋子:“塑料布、剪刀和透明胶带都买好了,但我一个人……”

  “好说好说。”杨桃心知陈雅婷害羞,第二节是班主任的课,不便行动,到了第三节,课上到一半,陈雅婷举手,“老师,我肚子痛,去下厕所。”

  接着,杨桃也举手:“老师,我想起来了,校长让我放学前去他办公室一趟。”

  化学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大度地放行了。杨桃和陈雅婷会合,一个负责拉住边角,一个负责贴,活儿一会儿就干完了。女孩子们相视一笑,合撑着伞美滋滋地笑。这回可好了,他和前五十名的名字,都被透明塑料布罩着了,高高在上,星光熠熠。

  还有几分钟就放学了,也懒得回教室了,杨桃盯着欧阳泉的分数评头论足:“文理平衡得很,全才啊,一下子就甩出第二名几十分!”

  陈雅婷赞同:“理科满分的人,却来读文科,唉。”

  杨桃不客气:“理科尖子读文科,更能体现优势,能大比分领先,这家伙,狡猾狡猾的。不然你说说,一个文科生,理科还学得好干嘛,真变态!最恨这种人了,考试机器!肯定是个死读书的呆子!”

  陈雅婷刚要为心上人辩解,身后已传来清醇的男声:“读文科是为了将来学法律。”

  杨桃转过身,一眼就对上了男孩子的双眼,而陈雅婷明显慌了,手足无措地偷拉杨桃的手,杨桃顿时就知道来者何人。但她真没料到,一向只远远看过的欧阳泉真人气质竟这么好,清俊温文,一笑更直如青山绿水,给人很洁净的感觉,跟他的名字相得益彰。

  她悄悄地暗喝一声彩,这么出色的男生,当得起陈雅婷日思夜盼的铭记。但越是这样,她就越犯嘀咕,搁古代他就是一袭白衣、在竹林深处抚琴的隐士,是,他有那样的气度,假以时日,该多迷人。可是,得是多仙气的女子才能匹配他啊,陈雅婷可怎么办?

  陈雅婷不打算怎么办,单是听他说话就心花怒放了,她炽热地望向他,听他说着话:“我爸是律师,他给我收集了历年来的国际大专辩论会的碟……我最常看的还是1993年那届,青春飞扬,不可一世。”

  陈雅婷和杨桃面面相觑,那一年,她们尚未出生,而他也还是个婴孩……但他的梦想是因了那么久远的盛世而起!真让人绝望啊,他和她们隔着起码有一光年还不止吧?他像个古人,可陈雅婷,她是个没有动漫不能活的人,但是,或许比起欧阳泉,她能忘记动漫?

  欧阳泉着意看了看她们,轻笑道:“你们是早操时的小猴子们,我记得的。”

  杨桃哈哈笑:“坏事传千里。”

  欧阳泉笑得更深了,却只道:“我还有事,先走。”

  他走后,陈雅婷还在痴痴地凝望着他的背影,杨桃推了推她:“ 忍住!忍住!他一来,你的眼睛就嗖的一声冒出了火辣辣的绿光,狼意森森。”

  陈雅婷还没回过神来:“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呢……”

  杨桃很想说,他是在对我们两个说话呢,但让陈汪汪更高兴点不好吗?就在这一天,她开始在想,真话有时不如谎言更能熨贴人心,生活会让人们对真相视而不见,因为那是残忍的。

  当人生给予了你当头一棒,你就格外需要给自己找点儿甜头来尝尝。回到教室后,陈雅婷还在回味着欧阳泉说过的话,下定了决心:“我也要考法律!不,我要离他更近些!我听说他妈妈是个中文教授,他会写毛笔字,还会篆刻,我也要学!争取下次能有话题!”

  向来文雅的女生狂热地挥动着拳头,杨桃笑着拍了拍她,想起《天使禁猎区》里,由贵形容罗洁爱尔的话:“爱让我到了如此疯狂的地步,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谅我。”

  爱究竟是一种什么特质?让她的朋友陈雅婷和赵晓松都发了疯,跟平素的自己判若两人,只想一心迎合所爱。

  这就是爱吗?可她的理解中,爱应该是浑然天成的事,她能饶有兴趣地做她自己,他也能饶有兴趣地做他自己,并且饶有兴趣地在一起,而绝无压抑和扭曲自己的成分。

  雨还未停,但又得去电玩城做兼职了,连陈雅婷要去广播台报考播音员这种大事都不能陪同了,杨桃咂咂嘴,小跑着奔向校门。

  便又看到丁岩了,蹲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抽烟,一见她来,就把烟头弹进面前的小水洼里,微笑地望着她,双唇如有所语,却一言不发。

  他的眼睛又黑又深,让人想起兰波的诗歌。杨桃承认他的好看,但径直走了过去。他倏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旁,一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对你,有点意思啊。”他直截了当地说。

  日剧《美丽人生》里,木村拓哉对常盘贵子这么说过。可现实版的木村拓哉受尽了奚落,女孩杨桃斜眼看他:“你确定你爱的不是赵蜀黍?穿他穿的蓝衬衫,追他追的人,以达到某种隐秘的关联,太感人了吧这也。”

  她撂下一句话就走,丁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在说什么?现在的小年轻啊,真让人搞不懂!他笑骂着,追上她:“喂!太妹,就准他追你,我追不得?”

  杨桃本意是在挖苦他在撬于佳佳,但他误会了,以为她在说赵蜀黍追她,但她懒得多费唇舌解释:“太妹?你过时了,如今有个词叫非主流,说的就是在下。小子,学着点。”她跳起来拍了拍他的头,跳上公交车,走了。

  她居然叫他小子!丁岩气愤得要命,却忍不住张望着她的背影,这小姑娘……有点意思啊,他不能不对她有点意思啊。至于赵松柏,那算什么!他要的是于佳佳,怎么能抓个小姑娘疗伤呢,这太不厚道了哈?

  他先前就对于佳佳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可她总不听……她总不肯听。她总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问题是,别看他叫丁岩,他既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头,他想他只是一大块榆木疙瘩,已成朽木,不可雕也。

  可杨桃不一样。他想,她不一样,她一点儿都不像六年前的她,可他就是想再看到她,就像在饥寒交迫时,他想念的永远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撒了香菜、葱花,铺了薄薄的牛肉片,舀了一勺红艳艳的辣椒酱,碗底还卧着一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六年后,杨桃终于令他感受到了人间烟火的鲜香气息。他想,这个女孩,他要定了,必须的。

  

  陈雅婷在等待面试,前面还有三个女生。杨桃的鼓励短信趁虚而入,她笑着将手中的杂志翻到《永远的蝴蝶》上。那是发生在台北雨季的小故事,流传了许多年,但在今天看,仍有着荡气回肠的惆怅和凄美。这是杨桃帮她挑的,她的声线很适合抒情,朗读这一类将大有胜算。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一想到欧阳泉的笑颜,陈雅婷就多了一点儿力量。嗯,她要把自己培养得很优秀,才有资格跟他并肩站在阳光下。一年了,自她考上这所重点高中之日起,她就喜欢他了。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她作为本班学习委员,去出席学生会的会议,在楼道口,她上楼,他下楼,她一抬头,就望见了他——

  那一眼,从此深值在心,不能忘却。幽静的楼间有疏落的阳光照进来,光斑在地面跳跃。面前的男孩子颀长俊秀,像言情小说里最爱刻画的那一类学长,白衣如雪,温文尔雅。

  一开始,她只为他罕见的书卷气心动,其后便渐渐地熟知了他的种种不凡,他是学生会主席,他的性格沉静低调,他出身书法世家,业余爱好是篆刻——呀,她宁可是他手中的石头,被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天知她多想。

  她对他的一切了然于心,可在他眼里,她是个没有名字的“小猴子甲”。可连小猴子,都是她沾了杨桃的光而出的风头。校园里喜欢他的女生不计其数,或大胆或含蓄地示好,姹紫嫣红,莺飞燕舞。她喜欢的男孩子太受欢迎,形势逼人啊,陈雅婷决意报名当个播音员,这样,当别人给他点歌时,她就能把那些情意绵绵的句子用自己的声音都出来,权当是她在表白——那些只敢在梦里说出来的话。

  她常常在操场的绿荫地上坐着,听点歌台的节目……这就轮到她了吗?陈雅婷拿着杂志走进广播台的里间,台长示意她落座,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和几个资深播音员互相看看,给她下了评语:“音色不错,准备要读什么吗?”

  “有。”陈雅婷落落大方地念起了《永远的蝴蝶》,极美极动人的爱情故事,氤氲着潮湿的雨雾和水汽,属于父辈时代的爱情,但搁到今天来看,一样隽永。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对面。我白色风衣的大口袋里有一封要寄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

  樱子说她可以撑伞过去帮我寄信。我默默点头,把信交给她。

  “谁叫我们只带来一把小伞哪。”她微笑着说,一面撑起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滑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眼镜玻璃上。

  随着一阵拔尖的煞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象一只夜晚的蝴蝶。

  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

  她只是过马路去帮我寄信。这简单的动作,却叫我终身难忘了。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人潮涌向马路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

  ?我又看到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而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

  

  读完,一室静默。陈雅婷正不知所措,台长带头鼓起了掌:“非常好!陈雅婷,你的声音和情绪都很有感染力,但普通话不够标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天下午5点到6点过来培训,有问题吗?”

  陈雅婷高兴极了,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真值得庆祝。她一走出广播台就给杨桃打电话,急于宣布好消息。但电话铃声久久地响着,无人接听。想必是电玩城太吵,她听不到吧,陈雅婷决定去找她。

  杨桃没空接待陈雅婷,今天电玩城忙得出奇,她收钱找钱,接受问讯和挑事,累得呼哧直喘气。这还不算,赵晓松又来玩堕落把戏了,往篮球机前头一站,几十个游戏币瞬间就没了影。恨得杨桃跑过去揪他的袖子:“你有钱没处花可以送给我啊!我赚个钱多难啊,你却就知道挥霍!挥霍有用吗?”

  赵晓松喝多了酒,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喷着酒气,大着舌头说:“杨桃,你不懂,你……不懂……”

  杨桃跳着脚:“我怎么不懂了!不就是失恋嘛!不就是个失去了一个女人吗!”

  “你不懂,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未婚妻,没了。”赵晓松的酒量不行,酒劲一来,蹲在地上抱住头呜呜地哭了。杨桃气急败坏地喊人来拖走他,真没用,打不过别人也就算了,连醉个酒都只能当个文疯子,这人啊,还真有点儿自知之明。

  可真有自知之明,怎么不懂得痴情的脚步是追不上变心的翅膀呢……尤其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她抽身离去,绝无分毫留恋之意。

  不是丁岩,也会是别人,她迟早要离开他的,她不属于他,他却看不出来吗?他只是拒绝面对真相吧。杨桃想起当年的父亲,他在离开母亲时,何尝不决绝?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留不住的。

  可是,就在她为赵晓松买来醒酒的橙汁时,她竟发觉自己是羡慕于佳佳的。有人与她青梅竹马,为她醉酒,为她打架,一个女人能拥有这般被捧在掌心的爱情,也是幸事一桩吧。可世事往往阴差阳错,女人爱上的,永远是她为之醉酒的男人,而不是反着来。

  杨桃跟母亲相处得很融洽,许是相依为命的缘故,家里的气氛很民主,什么都可以谈。初二时,杨桃看完一本少女杂志,问母亲:“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犯贱。”母亲在灯下盘账,拽拽地答。

  “啊?”杨桃被小说感动得七荤八素的,可不爱听实话了。

  母亲又说:“男人和女人都一样,爱得最深的记得最牢的全是得不到或已失去的人。”

  杨桃不开心:“你说的和书上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让你对生活中的感情报有过高的指望和幻想,有好处吗?”麻辣母亲毫不留情。但事实证明,她是对的,作为一个早慧的单亲少女,杨桃在学校里很醒目,追她的人很多,但她从未想过要和谁随便开始。因为母亲说,这毫无必要。

  可杨桃要的,依然是简单的爱情,从此眼底心中再无他人。因此当她看到痛苦的赵晓松,她逐渐懂得爱情的残忍。越是抓不住的东西,越让人投入更多的情意,比如赵晓松对于佳佳,比如陈雅婷对欧阳泉,再比如于佳佳对丁岩。

  杨桃没见过于佳佳和丁岩在一起的情景,但就冲于佳佳的神情来看,她不快乐。母亲说过,人都是相由心生的,女人尤其如此,若是过得不如意,再多的脂粉都遮盖不住。如果丁岩让于佳佳感觉愉快,她对这个世间会慈祥很多吧,对赵晓松也不会那么不耐烦吧?

  赵晓松被杨桃安置在更衣室的小床上躺着,她蹲下身,给他捶着腿,小声骂道:“你这头猪!”刚才七手八脚把他抬进来时,他的腿被磕到门槛上了,撸起长裤一看,都磕青了,可他还人事不醒,只会喃喃地唤:“佳佳,佳佳……”

  还好,他只喊了恋人的名字,没有更夸张地喊下去:“佳佳,别离开我,佳佳,我爱你……”诸如此类的鬼话。杨桃是分裂帮帮主,一边向往着爱,一边又认为那是狗血而夸张的东西,她不知道爱到底是一种什么物质,但当她看到赵晓松,她会想,不,你所期待的爱不该是这样的。

  当丁岩找到杨桃时,看到的是这么一副情景,酒气熏天的狭窄小房间里,杨桃托着腮看向赵晓松,而后者还在喊着于佳佳。这一幕再一次使丁岩误会了,他扶住门框,定了定神,冲昏迷的赵晓松丢下一句话就走:“如果我得没有自我地生活,我希望失去你。”

  这句话很高明啊,杨桃回味不已,真看不出来,那个养生馆的小老板,一个看起来很铜臭的商人竟然出口不凡。要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是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名句。赵晓松醒后,她把它学给他听,他的头脑还不是很清楚,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却坚持说:“维持一段关系,如果需要以失去自我、失去人格与尊严的完整为代价,我希望结束它,不管将会失去什么。可是,对方是于佳佳,我就做不到。”

  陈雅婷在帮杨桃顶班,见她扶着走路尚不稳当的赵晓松出来,兴奋地扑上来说:“有个好帅的男孩子向我打听你!人呢,人呢?”

  丁岩离开时,大约是陈雅婷正忙的时候,她没看到他,杨桃笑:“陈汪汪,你这个花痴!人早走了。”

  陈雅婷没精打采:“唉,他真帅!亮眼得很,叫什么名字?”

  “跟你家欧阳泉换,你乐意吗?”杨桃逗她。

  陈雅婷果然上当,笑开了花:“我家……欧阳泉!这个定语太别致了,我爱死你了啊杨桃!”

  杨桃凑近她,低声说:“那个男孩子看上的是赵蜀黍啊。”

  陈雅婷更乐了,拍手直笑:“这种邪恶是多么耽美啊!”朝赵晓松看看,不怀好意地问,“他俩的属性……一点都不攻受分明啊。”

  老实人赵晓松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他只晓得要去给女孩子们买宵夜吃了,可一想到油腻,就又想扶墙而出了。杨桃嘎嘎笑他:“不会喝酒,你逞什么能?快点打车回去睡觉是正经事!”

  “不,我要去接她……她在养生馆做兼职,晚上回家不安全……”赵晓松歉意道,“下次再来给你们买好吃的,我得赶过去了……”

  杨桃几乎能想到一场悲剧即将上演了,于佳佳看到他的邋遢劲儿,不会再度心生厌恶吗?他以为她爱上的是那些形式上的喝酒滋事,可那就太低估丁岩了。尽管几次见面都是蜻蜓点水,但杨桃又如何不明白,能让自己和陈雅婷都惊艳到失常的男孩子,靠的绝不是一点点色相和玩世不恭的小调调儿。

  赵晓松是于佳佳生命中的司空见惯,而丁岩不是。陈雅婷走后,杨桃又重复着枯燥的工作了,功课就放在手上,压根儿没时间写上几笔,冷不防闻到羊肉串的香味,一抬头,是英俊男孩子的笑脸,他将食盒往台子上一搁,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台机器玩了起来。

  他的步伐很快,有摩西过红海的架势,大厅里一长串芳心可可的小姑娘都在亮晶晶地望着他,他却谁也不看,冷着脸往赌博机前一坐,把按钮摇得山响。

  搭档和杨桃分享着食物,啧啧叹:“你的桃花运好足啊,前脚刚走了一个,后脚又来了一个,样子都不错,对你也不错!”

  杨桃没吭声,心里说,可他们纠缠着的,都是同一个女人,长发披肩,眉眼古典,会弹筝。是她,不是她。搭档又问:“你会选哪一个?”

  杨桃反问:“你呢?”

  搭档笑:“跟第二个谈恋爱,跟第一个结婚。”

  “为什么?”搭档比杨桃大几岁,杨桃问,“就因为第二个看着靠不住,第一个忠厚可靠?”

  搭档不屑一顾:“嘁,男人哪有靠得住的!不过我觉得第一个捏得住。第二个啊,一看就不安于室,盯上他的女人少不了,当他的女人啊,不省心!”

  于佳佳未必不知道这个理儿,仍然愿意为他放弃自己把握得了的赵晓松……母亲那个论调可能没错吧,爱情是犯贱。可丁岩却说,不能没有自我。杨桃想,哪种才是爱情?或者哪种才更使自己相信,那才是爱情?

  直到快打烊,她仍想不明白。玩家们恋恋不舍地揉着眼睛往外走,她收拾着书包,也要出门了,一抬眼,看见他正倚在门边的暗格窗棂下,手中烟灰一弹,突地大步上前对她说:“我送你回家。”

  “你该送的,是于佳佳吧。”杨桃将他一军。

  他却嗬地一声笑了:“哟,你在吃醋?”语气太狎昵,令她反感了,本能地就拿出最严厉的话来对付他,“你别惹我,我喜欢的是赵蜀黍。”

  这话多违心,但多解气——他以为所向披靡手到擒来,想撬哪个女人就撬哪个女人?于佳佳是变了节,可她是为赵晓松挡酒的“死心塌地”的现女友呢。她谨记着自己扮演过的角色,存心灭他的威风。

  无论如何,她和赵晓松是朋友,她不忍心看到他一再在他面前受挫。这张狂小儿,凭什么!

  丁岩却又是一笑,漫不为意道:“大叔的肩膀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及我纯净?”

  杨桃都生气了,嚷道:“你可别中伤他!他就于佳佳一个女朋友!你呢!开了个破店,没少往女人堆里扎吧!”

  丁岩笑嘻嘻把脸往她眼皮下凑,不置信她会把话说得像个熟女式的老气横秋:“哟,那你可小瞧我了!”拍拍胸脯,“虽然我纵情声色,可我内心很是纯洁。”

  他的一本正经状让杨桃绷不住,笑了起来。吃人家的嘴软,算了,她不刻薄他了,虽然她也不想让他送她回家:“我很忙,得回家做功课,没空和你磨嘴皮。”

  但对付杨桃这类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丁岩很有办法,手一伸,截住她的去路:“古惑仔混黑社会也不妨碍泡妞,你走路回家和说话不冲突。”杨桃的搭档听得哈哈笑,丁岩不失时机地补充道,“既然是赵晓松的现女友,想必对我和他的前女友的交往很感兴趣,你想听吗?”

  杨桃对于佳佳没好感,也不感兴趣,但这太不符合一个“现任”的心态了,特别是丁岩说:“你得提高警惕,我和她越稳固,你和他才能越稳固,明白吧?咱们是相互制约,一荣俱荣。”

  小老板口才不差,杨桃跟他并肩走着。这个城市的小年轻流行摩托车,她以为他会推出一辆出来,但他没有这么做,依他的经济实力,开一辆车也是可能的,可他却只说:“陪我走走好吗?”

  却不是回家的路,漫无目的地逛荡着,单独在一起的两个人却没什么交谈,只一心一意地踢着石子儿走着路,四周静谧得只听见秋虫的鸣叫声。而杨桃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反感在这样深的夜晚,和不相熟的他,同行这么一段。

  街心公园正对着杨桃的中学,桂花香很甜,夜气如水,天上的星星很少。丁岩脱下薄衫垫在石凳上,让杨桃坐着,自己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像是沉思了许久,才说道:“我常常一个人在这里走一走,坐一坐,想一想事情。”

  

  便是这样,杨桃知晓了丁岩和于佳佳的故事……其实本没有故事。

  那是一个黄昏,养生馆的台阶两旁绿意葱茏,只是没有荷花。每到盛夏,丁岩都会离开本城一段时日,独自去七十公里外的君山小住数天。君山有一座寺院,香火很盛,住持的老方丈酷爱象棋,丁岩跟他棋逢对手,年年夏天都去拜访他。

  回到城市已是夏末秋初了,他如常到养生馆看看经营情况,刚一走进门庭,便听到悦耳的古筝曲,副手跟他说,请了几个音乐学院的学生做兼职,古筝、琵琶和茶艺表演,应有尽有,给往来客人增添几分古色古香,也使自家养生馆和周边乌合之众的足浴城之类的区分开来。

  古筝的音色很美,丁岩驻足听了一阵,其后才瞧见弹筝之人。那一瞬,他呆了一呆。女孩穿水红色的长裙,低眉弹奏,侧脸的轮廓很秀美,令他无端端地想起记忆中的深埋往事。哦,六年了,六年了他还记得当初看旧电影,最喜欢林青霞披上红色嫁衣那一节,绮年玉貌,纤指连弹。

  弹筝的女孩不够美,演绎不出红纱翻浪的风情,却依旧让他想起故人旧事。那个同他观影的女孩,她爱笑爱闹,但静下来的模样,和眼前人略有相似之处。他定定地听了一会儿,根本搞不明白是什么乐曲,却觉得自己听上瘾了,可当女孩发觉有人在看她,抬起头和他对望时,他失望了。

  不,她不像她。没有人能像他的童谣,雪白胸脯,小小腰身,一头惊心动魄的卷发,在六年前的炎夏,跟他相恋,却永不再来。

  他抬头,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让女孩低下头去,但无疑方才那景象是被破坏了,角度不对了,女孩是女孩,童谣是童谣,不再相似。六年了,他渴望还能再见着童谣一面……他在心里嘲弄着自己,而女孩轻轻问他:“你想听什么?”

  他对古筝曲知之甚少,想了半天:“《沧海一声笑》吧,那就。”

  女孩抿嘴笑了,他瞪她,问:“笑什么!”

  “这曲子太简单了,你也会的,我教你?”女孩示意他过去,他一怔,指着她说,“好好工作,不许勾三搭四。”

  女孩太主动了,他不喜欢。如果是童谣,她怎样他都喜欢,但她不是,所以他讨厌她卖弄风情,可女孩于佳佳显然不知道,仍执意说:“我在寓教于乐,不是勾三搭四。”

  若是童谣,她会怎么说呢?她会抱他,勾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说:“你是惟一,不是三和四。”

  真的,比蜜还甜。情人间的呢喃比蜜甜,却不可多得……杨桃疑心丁岩哭了,但当她偏过头看他,他的双目只有惘然的水意,一闪而过。

  秋色金黄,没有荷花。杨桃轻声说:“她长得什么样?”

  “她长得很好看,穿裙子的样子,像一只蝴蝶。”分明是很俗的比喻,但配上丁岩的怅惘语声,很荡气回肠。

  “那么,你不爱于佳佳。”

  丁岩诧异地扭头瞧着杨桃:“莫非连你都误会了?”

  “她为了你,坚决要和赵晓松分开,我以为……”杨桃说不下去了,她只当是个夺人所爱的故事,谁知自始至终都是那女孩的一厢情愿。他的驻足不过是心血来潮,她却押上了后半生的稳妥安然,她不可置信地又问,“难道你没有给她错觉,让她误以为有希望?我听说,你们男人一向是不主动、不拒绝也不负责。”

  丁岩仰脖大笑,笑声如阳光或白雪,洒落一地。他双手交握着,慢吞吞地说:“哦,我的偶像是夏雪宜。”

  杨桃也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怎能不爱金蛇郎君呢,他亦正亦邪,暴虐而温柔,有一种铤而走险的侵犯之美。他桀骜乖张杀人如麻,但对他的爱人温仪极之温柔,催人泪下,杨桃说:“你居然会喜欢他,铁骨铮铮一条硬汉。”

  丁岩笑:“咳,我只学会了他对感情那一套,碰到喜欢的姑娘就掳走,姑娘不乐意就跟她死磕,答应了就好得蜜里调油生死不离;碰到不喜欢的呢就直截了当地谢绝,半点遐想都不留,她要哭要闹要自残都由她去折腾,我又不是救护车。”

  他悠悠轻笑的表情很迷人,杨桃爱看他,但不信他:“你要是把于佳佳拒绝得干脆彻底,她早消停了,哪会……”

  丁岩打断她:“有的人是受虐狂,你信吗?”

  杨桃摆手:“她不像……我该回去了。”想了想,又道,“你若真跟她没什么,就好借好还,别让赵蜀黍太伤心。”

  “那你呢?”丁岩反问,“他们言归于好,伤心人岂非成了你?”

  杨桃这才记起自己的角色,笑了笑:“我乐意成全,你管得着吗?”

  “管得着。”丁岩站起身,看定她,认认真真地说,“你是罗敷有夫我也要赠你明珠,一直一直追下去。”

  杨桃轻笑了声:“万一童谣回来找你呢?”

  “她不会回来。”丁岩别过头去。

  杨桃不再说话,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而丁岩没有送她。这儿是闹市,她会很安全,他知道。

  然而,《碧血剑》里夏雪宜和温仪的小曲儿久久地响在心田: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

  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六年后,他想再谈一场恋爱了,可是,童谣。

  童谣。

  

  

继续阅读:第四章:也曾年少也曾狂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从来绝色是少年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