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岩在街心花园坐到夜深,每次他经过这里时,都会走得很慢。那些爬满了藤蔓的教学楼里,盛载过他年少的梦想,粉色的夹竹桃一年又一年的开着落着,可那个在花树下笑盈盈的女孩却再也不在。
未来不再我还在。我还存在着,做什么?做什么?六年了,本以为心字成灰,他就要认命了,余生就这样过了,但他遇上了杨桃。
这几年里,他下意识地在每一个经过的女孩身上寻找童谣的影子,有的也穿花裙子,有的也有淡淡的眉毛,有的笑起来也有深深的酒窝……他喜欢这些,但仍然没有爱。也许,喜欢就够了吧,他差一点就要认命了,相信自己已成为一个爱无能,但是杨桃来了。
她不像童谣,半分都不像,甚至还没有于佳佳在某一个特定的角度下更像。但是在那样的雨天,雨纷纷地落着,校园门口杂树生花,火艳艳的红色,他撑着伞等她,她澄清的眼睛望着他,他真想说:“跟我在一起吧。”
路灯光下,南中国的树木香得浓密,丁岩欠欠身,准确无误地将烟头扔进了十步开外的垃圾桶里,吹一声口哨,站起身,回养生馆。
凌晨两点半,养生馆已打烊,丁岩用小指头勾住钥匙,丁零零地一路走,暗中突地跑出一个人,哑着嗓子喊:“丁岩。”
是于佳佳,她在馆外的台阶坐了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他。丁岩就住在养生馆的顶楼,有电梯直达,露台上种了葡萄和白兰,睡不着觉的夜里,他总拎一瓶小酒上去喝。这一晚轮到于佳佳了,她抱着一瓶白酒,咕咚咚地喝着,双目迷离地向他伸出手:“丁岩……”
不是每个女人醉酒后都能看的,她不懂。丁岩看了看她,说了句:“你等等。”
于佳佳眼睛一亮。几分钟后,丁岩开了一辆黑色别克,停在她面前,只说了两个字:“上车。”
于佳佳脚步虚滑,拉开车门,以半躺的姿势滑落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丁岩的眉头皱得紧,也不提醒她系安全带,一路风掣电驰,转瞬就把车开到了大道上。于佳佳含糊地问:“去哪儿?”
丁岩没有回答她,但在于佳佳混沌的意识里,他是要带她回家,温柔相待,她手一松,头靠在车窗上,安心地睡过去了。
当于佳佳醒来,已是半小时后,丁岩将车停在音乐学院门口,招手叫过保安,指了指车上的于佳佳:“这个女孩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古筝专业,喝多了,我路过,把她送回来了,你们处理一下吧。我有事,先走了。”
于佳佳昏沉沉地被几个保安抬下车,她努力睁开眼,想说句话,却哇的一声吐出来了,其中一名保安马上哎哟叫道:“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啊!”
丁岩道了谢,车绝尘而去。这真是个晦气的夜晚,她以为往他门口一坐就有戏了吗?对那些耳根子软的人有效,可他丁岩,向来不吃软也不吃硬,他只吃——对胃口的。
挑食是美德。
于佳佳的身材不错,被扛到宿舍时,也不知被保安们揩了几遍油,要不是有几个唱完夜场的同学认识她,她只怕得狼狈地在保安室里待一宿了。第二天上午,她的头很沉,茫然地问昨夜发生了什么,室友们也不知详情,七零八落地为她拼凑出一个七零八落的事实:她被一个好心路人送到校门口,若不是他,她可能就要露宿街头了……
于佳佳惊得直起身子,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说他是路人!她狠心和赵晓松分开,和她本可笃定的富足未来分开,不管不顾地去追求他,像古时的烈女,千里夜奔良人,忍受着风刀霜剑,忍受着冷眼嘲笑,忍受着他的淡漠疏离,竟只换来他凉薄至此的对待!
他像一辆货车,卸包袱似的,把她遗弃在门口,遗弃在色鬼男人们的手中!他——真——该——死——
于佳佳把头埋在枕头里,哭得肝肠寸断。
是的,她理应恨他入骨,可为什么,她一边哭着,一边还想再看到他?再看到那个黄昏,他翩然而来,扬起唇角望向她时,那一抹谑笑?
他是她少女时,从漫画里一千零一次幻想过的俊邪男主角。当有一天,梦想照进现实,她不能不神为之夺,她爱慕他,就像爱慕晴空和骤雨,不留余地。她攥紧双拳,丁岩,你是我的。
丁岩,你应该是我的。
爱有多炽热,心态就有多偏激。赵晓松再来时,于佳佳变得他更加不认识,她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穿花裙,冷若冰霜地走过他身边。他拼命去拉她的手,她置若罔闻地甩开甩开甩开,丁岩对她有多狠,她就加倍施于赵晓松,这个原本和她海誓山盟,约定到老之人。
他是无辜的,但面对本心,谁又不比天使更无辜?于佳佳站在风里冷笑,是了,她很怂,得罪她的人是丁岩,但她只能把气撒在赵晓松身上,柿子捡软的捏。她有多恨他,就有多屈辱地承认,她仍爱着他,这爱,让她走火入魔,一心一意要成为他的身边人。她对保安说:“这个人在骚扰我,你们帮帮我好吗?”
保安都是趁她酒醉占过她便宜的,又经不住她化妆后明艳而楚楚可怜的要求:“他好烦哦,你们能帮我吗?”众人们便一轰而上,三下五去二的将赵晓松打扁在地,而于佳佳蹬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赵晓松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方便去上班,又不愿回家被父母瞧见,只得又躲去了电玩城。路上他就想过,杨桃必然又会挖苦他:“你们80后的脑子真不好用!蜀黍,你就是这么任人宰割吗?为个女人搞得这么难堪,有意思吗?”可这次杨桃竟破天荒地没责备他,一见他就吓一跳,慌忙放下手头工作,去更衣室拿来毛巾打好热水,探手试了试,才让他去洗一把脸,“蜀黍,算了,我说,蜀黍,咱算了,行吗?”
赵晓松是想过算了,可一想到于佳佳会娇笑着躺到别人怀里,再也不属于他,再也不会是他的新娘,他就心如刀割,硬生生地疼。这疼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睁眼闭眼都是她,烦躁得只想对着天空大喊大叫,但真的叫喊了,却于事无补。
他拿着毛巾使劲擦着脸,黑发湿嗒嗒地贴在脑门上,颇为滑稽,但杨桃不敢笑,她怕刺激到他。这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真可怜,女人跟人跑了,又是男人,不便跟同事哭诉,只能躲到喧闹的此地渲泄……她若再陷他于不义,还要不要他活?
她把手放在赵晓松的腿上,轻轻拍着以示安慰:“蜀黍,没事的,他们都说,忘记一个姑娘最好的办法就是时间和另一个姑娘,你也可以的。”
赵晓松摇摇头,一摇竟摇出了泪如泉涌,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拿毛巾去擦,却越擦越多,最后只好自暴自弃地把毛巾一丢,在更衣室里嚎啕大哭。
一个男人最惨的,也就该是这样了。他的哭法,活生生地让杨桃想起了电影《蓝宇》,失去爱人的捍东就是那么哭的,掏心掏肺地嚎,不顾一切地嚎,生死相隔地嚎……就是那种哭法。哭得连杨桃都要哭了,她不知道怎么来安慰这个失控的大男人,他是她的朋友,但此刻她手足无措,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她眼眶一红,急得掉下泪来。那就陪他哭一会儿吧,陪君痛哭三万场,不诉离伤——赵蜀黍,这样做,能够帮你缓解一二吗?
于是丁岩的到来再一次不赶巧,只因他看到了杨桃和赵晓松抱头痛哭。他们一个声嘶力竭地嚎啕,一个无声无息地啜泣,这场面让他揪心揪肺地直跳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于佳佳回到他身边,他对她说了再见吗?怎么看上去更伤心的那个人是他?
而她哭了,她哭的样子真难看,太难了,让他看都不敢看。一刹那,他的鼻子也有点酸,想走过去搂住她哭得一耸一耸的瘦弱的肩膀,对她说:“乖,别哭。”
可他不能够,当着这么一场激烈的哭戏的面,他的出现是多余的。他只能默默地退了出去,替他们掩上门,在吵嚷的游戏大厅里,一个人站了片刻。
流泪有时也是一种感染。多可惜,他喜欢的姑娘哭泣时,他竟不能给她以肩膀,以拥抱,以妥贴的哄劝和宠爱。
多可惜。
是赵晓松先反应过来的,率先止住了痛哭,他摇着杨桃,低声说:“对不起,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时,这话真俗,但竟是真理呢,他只觉心像破了一样,除了哭,也只能哭。他被自己吓着了,觉出了羞惭之意,再看杨桃,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却只问他:“感情都是这么惨的吗?”
父母离婚时,母亲也消沉了好长时间,她自是在深夜以泪洗面的,却从不叫她瞧见,但每个清晨,她都能望见她凌乱的头发和红肿的双眼。是从那一年起,母亲加速老去,再加上劳作,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上五岁还不止。中学时,杨桃在课本上学到“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一下子就想到了母亲,躲到卫生间里大放悲声。感情……人人都讴歌向往的感情,怎么会是这么沉重伤怀的一件事?
人人为什么依然讴歌向往着它?是自虐吗,找抽吗?像丁岩说的:“有的人是受虐狂。”是这样吗?
杨桃觉得很难过。无能为力的,只觉得难过。她见过母亲的苦痛,也见过赵晓松的失态,她想可能要活得没心没肺,穿花拂叶不为所动,才能免于受伤害。能做到吗,杨桃?她问着自己,却在霎时想起丁岩的面孔,刀锋一般冷而峻峭的面孔,像漫画家笔下最受优待的人物。
她不能忽视他,但他让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赵晓松的伤痛,于佳佳的疯狂,都因他而起,她没忘记。
还得上班,杨桃回到收银台,赵晓松很羞愧于自己哭得像只傻瓜,匆匆地和她说了几句就逃也似地跑了。杨桃知道他是难为情了,假装没事人一个,拍拍他的肩,朝他大大地笑了:“下次来,给我带蛋筒吧,我要两个。”
此情此景被丁岩尽收眼底,又何尝不像是伉俪情深?他就站在游戏厅内的暗光里,看着他们说话、相视一笑和道别,双拳攥得好紧。该上去和赵晓松干一架吗,用拳头说话,请他让位?可是光会打架有什么用呢,慈禧连扎马步都不会,不照样垂帘听了政?会打架没用,夺不了江山也捞不着美人,他得想想别的办法。
……想不出来,丁岩决定走直接路线,晃到她跟前。
她哭过了呢,眼睛还是肿着的,他心都疼了:“别哭了,多笑笑吧。古龙说,爱笑的女孩子运气总是不会太坏的。”
杨桃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像要看进她的眼睛里,让她疑心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替她拭泪,那就太矫情啦。可他没有,只敲了敲桌面:“喂,下班跟我吃宵夜去。”
他是个敌对势力,杨桃张口就回绝:“我是有主儿的人啦。”
这几年,丁岩当惯了小商人,深谙与人为善,懒得剑拔弩张,看她一脸如临大敌的架势就好笑,不以为然地又敲了敲桌面:“贼不走空路,你等着瞧。”
杨桃咬了咬下唇,不理他,弯腰去拿游戏币给一个染黄头发的家伙,再一看,丁岩不见了。搭档又来笑她:“你身边两大美人交相辉映,我却还独守空房,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杨桃笑:“好,刚才那个,你接手吧。”搭档眉开眼笑,“你说的是真的?那我这就去了啊……”
正说说笑笑,一首歌突兀地在大厅内响起。是丁岩,他跑去了点唱机,点了一首歌,依在机器边,默默地听。是很老的歌吧,杨桃没听过,但知道他想让她听那一句:“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价值3个游戏币的歌,却比别人花了几十个游戏币才钓来的公仔更讨人喜欢。歌手的嗓子很破,但杨桃仍听得入迷,疯了吧,她想,他竟能明白她,明白她将注定被这苍凉如诀别的老歌所打动。
她当然没有答应赴他的约,但她因此记住了歌名,《你的样子》。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后来丁岩就走了,路过收银台时,他放了一本相册在台上,一语未发地离去。
杨桃拿过一看,呀,是昙花。她从没见过昙花,但他用相机充实地记录了昙花从含苞到怒放再到凋零的每一个瞬间。画面很清晰唯美,翻动时页面沙沙地响,他真是个情场高手呢,讨女孩欢心的礼物别致又贴心……他对每个女孩都这样吗?
杨桃合上相册,带走了它,但好像仍能闻见白色香花的缱绻呢。下班后她回桂林米粉店吃东西,嗬,这种时刻,那个人在宵夜吗,又是高朋满座吧?他邀请了她,但她偏不答应他。
丁岩是在宵夜,但只是一个人。很长时间以来,他总是独自到这一带的食街吃东西,夜晚的路灯光昏黄,人声鼎沸,并不适合想事情,但只有这样的场合,反而奇迹般地令他内心平静。
一盘口味虾,六支啤酒,度过大半个晚上。明明才21岁,丁岩却有一点点觉得自己老了,手下几百号人,生意欣欣向荣,他是众人眼里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理应知足。但“理应”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他想他终于是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酒罢,信步闲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七中门口。这是杨桃的中学,也是他曾经的母校,几天前,他才和她在门口的花坛坐过。这一次没有她,他决心玩得大一点,驾轻就熟地翻院墙,溜进校园。
上次他就打听到她是高二(七)班的学生,教室在那一排银杏树后的六层小楼。六年了,校园经过两度修葺,但大体还是旧日轮廓,他很容易就找着了七班所在。
接下来就是撬锁。趁着酒劲,昔日的不良少年玩得很快活,从半开的窗户里伸过手去,摸到一支圆珠笔,三下五去二地取出笔芯,往门锁里左捅右拨,门应声而开。
丁岩对自己很满意,多年不耍大刀,宝刀竟仍不老。不知她坐哪儿,不打紧,打着火机,一排排地找过去就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书本,写着各自的姓名。不多时就找到她的座位了,丁岩坐下来抽烟,在杨桃天天待着的地方坐了许久。
她的书、她的笔、她的尺子……一样一样地摩挲过去。啊对了,她的抽屉里还有半个费列罗巧克力,小小的圆球被她咬了一小口,剩下的仍用锡纸儿包着,想必是改天再吃。对于学生,一颗费列罗不算太便宜呢,尤其是她的家境称不上好。丁岩看着被她咬过的小缺口儿,看得心里无比怜爱。
太久了,他不曾有过这样温柔的心情,像是回到了十几岁。但内心何尝不知道,早已不再是十几岁。若还能活在那时候就好了,跟她做同班同学,在满满一室哄堂大笑里悄悄去看她,她恰好也正看过来,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隔几排座位,遥遥一笑。
对,还要一起去吃早餐,给她买巧克力和冰镇雪碧,不,她爱吃什么就买什么。他也还是学生,没多少钱,但他的钱都拿去给她花,他饿肚子都没关系。
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所求的!在考试的时候嘛,就得让她回报了!他读书不灵光,铁定要指望她。作弊很危险,他不舍得让她冒险,但她那么聪明,一定能避开监考老师的耳目,把答案顺顺当当地递过来,嘿嘿。然后呢,在成绩榜上,他的名字和她摆在一块儿,比翼双飞……丁岩越想越美,笑出了声,他可真嫉妒她的同学啊,这帮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月光很浅淡,从窗外透进来,在地上形成朦胧的微光,还有桂花,香味好甜。在这样一个夜晚,丁岩不再是锱铢必较的商人,而是一个普通的情窦初开的中学男生,用霸道掩饰着心意,但一切都将多么美妙。他环顾左右,唔,她的椅子不大好用,坐得久了,有轻微的吱嘎声,他得给她换一张。
兔子不吃窝边草,就不打同班和邻班的注意了,那就去楼下某个班级吧,越远越好,省得连累她。丁岩一不做二不休,在楼道里胡乱地走着,选了其中一间下了手,呼哧呼哧地将两张椅子对换,心满意足地回到了高二(七)班再坐了一会儿。
她的笔记本用了大半了,硬壳的封皮散架了还在用,哎,这丫头。下次买上一堆,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她的抽屉里,一三五二四六不重样儿,爱用哪本用哪本。丁岩琢磨着,嘿嘿直乐——真像个有钱老男人的作为啊,追女孩只会用金钱攻势这惟一一招,真没创意。
但面对她,他不够有钱,也不够老,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老了。他翻开她的笔记本,她的字写得不大好,歪歪斜斜地一概向右飞起,他呵呵地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教室。回到住处后,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客厅一角摆放的原木相框,便又见着童谣了,六年前明媚俏丽的女孩子,她独自照片中。
在丁岩21年来的生命里,之前之后都没再见过谁人可以如她,喝辛辣的酒,穿嚣艳的裙子,像开坦克式的骑摩托车。他受她感染,也骑得猛,从市政府的樱花道骑到君山一带,一次次从陡峭的斜坡飞下去。
也许人生最大的快意,就在大撒把时松手的瞬间。
也曾年少也曾狂。
那是生命中最尽兴的一年,却没能多停留一刻。丁岩注视着童谣的照片,他发现,这一整晚,他都在想念杨桃,没再想起她。
六年了,每一天每一夜,他想的都是童谣。终是在这一天,换了人。回家的时候路过商铺街,都还没关门,竟也能饶有兴趣地逛过去,唔,这口青花瓷缸不错,要给杨桃买来当礼物,待到来年时种一缸睡莲,顺便再养几尾小红鱼……她准会喜欢。
第二天,杨桃一进教室就发现自己的椅子被换了。几乎全新的椅子很结实,坐下去稳当极了,可这分明不是她的呀。她嚷嚷道:“这是谁的?跟我换回来!我敝帚自珍啊!”可嚷了几次,也没人应,她只好疑神疑鬼地坐了。陈雅婷笑说,“暗恋你的人干的吧?”
“嘁!那会是谁?”
陈雅婷耸耸肩:“谁知道咯,你是世姐,我们集体都爱慕。”她最近很忙,天天都要接受广播台的普通话培训,还小试牛刀,试播过两次节目,并以权谋私地点了一首周杰伦的《烟花易冷》送给欧阳泉。
为此,她取了一个化名叫“慕容小雅”,子虚乌有的武侠小说中的名字,谅他也查不出来。但她也知道,欧阳泉不会有这么无聊,会跑去查访究竟。每星期都有女孩给他点歌,他从不言声的,她就爱他这种缄默的腔调。
小雅的声音从广播里听来很是清甜,杨桃很喜欢。她在播音时,她跑去学校的小书店帮她买板报方面的书,这厮自从单独和欧阳泉说过话后,毒中得更深了,这学期宣传栏的板报由他出,她就打上主意了,心心念念地想出一把力。
欧阳泉的粉笔字写得漂亮,但对绘画不在行,每次都要请宣传委员帮忙,两人合作几天才能出完一期。陈雅婷远看着他们忙碌着,怪心疼的,就拉着杨桃入伙,当他的田螺姑娘。杨桃就啧啧叹:“担心他吃粉笔灰,就不管你和我了?陈汪汪,你最近可真有点让我失望啊。”
小雅赔小心:“哟哟哟,下次我点首歌送给你好不好?想听什么?”
杨桃脱口而出:“《你的样子》。”
一愣。是从几时起,她竟开始会有那么一些些时候……想到了他了?这可有点不妙,哈?
中午放学后,杨桃和陈雅婷都没回家,通力合作,帮欧阳泉把板报上的边边角角补齐。两人都没有绘画特长,但杨桃多多少少会画点儿小猴子小熊猫之类,加上板报书上的图案齐全得很,照猫画虎一通,还是把陈雅婷交待的重任拿下来了。
陈雅婷帮她扶着椅子,不住地赞:“杨桃,你可真是个生活多面手!”这人帮了她的大忙,又是个爱听好话的主,她不吝赞美,把她往死里夸就好啦。杨桃很乐呵,“糖衣炮弹的,不要!一会儿我要吃牛肉面,牛肉要五块钱的!还要两只卤蛋!”
“好好好,都依你,再加一个鸡腿,只要你吃得下!”陈雅婷大放血。
杨桃跳下椅子,拍着袖子上的粉笔灰,佯怒地瞪着陈雅婷:“哼,吃了一肚子的灰哦,我还要吃猪血补补!”
陈雅婷说:“好啊。”眼神却突然凝固了,讪讪地低下了头。杨桃扭头一看,是欧阳泉。妈呀,狭路相逢勇者胜,陈汪汪,你有点出息好吗?你是雷锋诶,轮不到你心虚好吗?
欧阳泉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绿茶,站在阳光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笑得气定神闲:“又看到你们了,真好。”
他说得自然而然,陈雅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帆布鞋在地上碾啊碾,杨桃快被她气死了,多好的机会啊,展开笑颜,甜甜蜜蜜地说:“学长,我帮你画了板报哦,你看看怎么样?要嘉奖我哦!”既表了忠心还卖了乖,又让他看到了你俏皮可人的一面,多好。陈汪汪啊陈汪汪,你可真是……唉唉唉。
杨桃决心帮陈雅婷挑破这层纸,大咧咧道:“学长,这些活儿不赖吧?都是我们陈雅婷干的哦!”扬起手中的板报书,“连书都是她买的,她……”
陈雅婷急了,截口道:“我……我崇拜你。”
欧阳泉笑了,杨桃被这个午后蜜糖般的金色笑容弄得一怔,他才十九,却已有种静水深流的气质了,难怪陈雅婷会迷他,好眼光。
“那谢谢你们了,我一向不会画画的。”欧阳泉望着陈雅婷说,“不然我还得再去央人帮我画呢,你知道,高三了,大家都挺忙。”
陈雅婷又说不出话来了,她恨自己没用,梦中千百次地想过,如果能和他说上话,自己要说些什么,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做到那样的梦,每次都是期待地醒来,可他真的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到20厘米的距离,她却紧张得手心出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桃急得直跳,可陈雅婷仍然口拙,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才高二,时间……多,闲着也是闲着,我……”
“嗯。”欧阳泉顿一顿,又说,“我很高兴……谢谢。”
陈雅婷连忙摆摆手:“我,我,没事,再说我朋友杨桃,是她画的,我打下手……”
杨桃郁闷了,陈汪汪啊,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表功?你脑壳进水了吗,是你喜欢他啊,不是我好不好?你把注意力引到我身上来,有什么用处啊!她急急地打断,笑道:“学长,你别听她说,都是她画的,我最后添了几笔,刚好被你看见了。她啊,最含蓄了。”
欧阳泉点点头,看着她:“你们真好。”看了看表,“我得赶去学生会开会了,等下次见着了,再聊聊天好吗?”
“好。”女孩子们一起回答。等他一走,就闹上了内讧,杨桃指责陈雅婷,“你是个大怂包!多好的机会,只顾扭捏了!”
陈雅婷不高兴了:“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我冲上去就表白,你以为男生会喜欢一个二愣子吗?”
“男生也不会喜欢有人放冷枪吧。”杨桃说,“我真搞不懂你,平时做了那么多努力,一到关键时刻就歇菜了。”
“近情情怯,你个粗人不懂。”陈雅婷摸了摸头,虚心地问,“换了你,怎么做?”
“早憋不住了,冲过去就说,哥们儿,我看上你了,成不成,就一句话,说吧!”
陈雅婷被逗笑了:“即使他先前不认得你?”
“不,我会想办法让他认得我,天天晃悠,能不认识吗?”杨桃说,“你下次碰到他了,就这么说,学长,我还不错哦,你考虑过没有?”
陈雅婷瞪大眼:“你疯了!那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我也要去做,如果感情需要千辛万苦才能得到,我宁可不要,被拒绝了,就再找明主就是了。”杨桃不当回事,“费老大劲儿争取的,不是我要的感情。”
“嗯?就要一拍即合?”
“对,一拍即合。”在拉面小馆,两人分享着热腾腾的食物,方才的那些紧张啊、窘迫啊,心跳啊,全都变成了最朴素的吃吃喝喝,“汤不错哦?”
“牛肉太少了点,烦。”
“牛肉给你,白萝卜给我。”
17岁时,杨桃和陈雅婷形影不离,她们两个总是在一起,好的坏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所有的事情都能拿出来说,偶尔也会拌拌嘴,但多数时候还是好得蜜里调油。
下午上课时,杨桃忽然发现,政治笔记本最新的那一页上,有人在她的字迹旁边写了几个字:一行白鹭上青天。她盯着它想了半天,哦,是在形容她的字吧,斜的、向上的,半点儿都不规矩,像要冲破纸张的横杠杠,确实是像在飞。
但问题是,这是谁?他的字也称不上好看,但笔笔含劲,棱角分明,是谁?他还搁了一整套《侠探寒羽良》的漫画在她的抽屉里,是她寻了好久的,呼……是谁知道她想看这个?竟跟她是一样的重口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