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佳佳近来过得挺烦的,养生馆的兼职还在做着,丁岩也不避她,该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但视她如空气,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她按捺不住,去拦他,他看她像看任何一个路人,客气万分:“我还有事,先走。”
当初第一次见到他,他也是这样的。她应他之请,弹了《沧海一声笑》给他听,趁机敲他竹杠:“你得答谢我!”
“好说,夜市上你爱吃什么点什么,我让人给你打包送来。”丁岩说。
于佳佳的野心更大,笑得很娇俏,半是撒娇半是要求:“不行,换别的好吗?”
丁岩随口道:“你说说看。”
“我怕胖,你给我送一束花吧。”
丁岩看她一眼:“非要不可吗?”
于佳佳很坚定:“非要不可。”
丁岩哈哈哈地笑了:“那还是请你吃宵夜吧。”
他拒绝她了,从一开始,拒绝得彻彻底底。但为什么即使如此,她也对他恨不起来?
丁岩对杨桃也说过这些,杨桃很鄙视他:“谁让你招惹她的?有些女人就是这样,你对她有两分和气,她就能夸大成十分,认为你对她有意思,气势汹汹地上来追你。”
丁岩摸摸鼻子:“我每天都在跟人说话,不晓得她是这样。”
杨桃人小鬼大地教育他:“玩不起的人,你碰什么碰?你以为天下都是浪子和飞女?”
丁岩委屈死了:“我以前认识的还真的都是浪子和飞女。”
于佳佳不是飞女,但她是另一型……她是杨桃眼里的脑残一族。在她心中,被丁岩拒绝了不要紧,越难得手就越具备“萌点”,对,就是这个词。她不无陶醉地想,他那别扭的性格就是一个超级大萌物啊,太快属于她也挺没意思的,不具备挑战性。让他爱上她,是她对他最残酷的报复。爱会让人受制于人,身心皆不自由,所以,她要让他爱上她,她将不择手段,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她说干就干,把这几年四处做兼职攒下的积蓄往一个人面前一拍:“帮我去做件事。”
这个人是她在网上找到的,人家开网店是卖衣服、零食和小玩意儿,他贩卖的是时间,宣称只要你出得起价,他可以为你去做一切棘手的事情。于佳佳就拍下了他一天的时间,要求他帮她去演戏。
敢于贩卖自己的人还是有几下子的,他扮演的是一个来自外地的中药材商人,想和丁岩的养生馆合作,做大做强。演技派的实力非同小可,加上于佳佳事前反复叮嘱了他该注意什么、规避什么,丁岩不疑有他,当下就和他敲定了初步意向,相约到酒店边吃边谈。
但这位商人认为本城的大排档别具一格,执意要去吃烧烤,和丁岩把盏言欢。丁岩向来是个讨厌正襟危坐的人,自然求之不得,却不知这正是商人和于佳佳的约定——大排档很混乱,方便下手。
当天晚上,丁岩和两个随从被一瓶掺了大剂量的安定给放倒了。商人跟他交谈得很投机,并趁他接电话时,从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酒,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深夜11点,纵横酒坛多年的丁老板趴倒在大排档一片狼藉的桌子上。紧接着,于佳佳出现,向商人交付尾款,拦了一辆出租车,将丁岩扶去了酒店。
当他醒来时,自己正赤着上身躺在陌生的酒店里,身边是同样赤裸着的于佳佳。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她笑了,侧过身体对他说:“也许我会有你的孩子。”
丁岩的头很痛,挣扎着坐起身:“当真?”
“当真。”
于佳佳把玩着手机:“我还录了一段,刚发给我一个好友了,照片也有好几张,你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没有。”丁岩果断地问,“说吧,你想要什么?”
于佳佳靠着枕头,慢悠悠道:“能和你一夜风流,我已经很高兴了,我不打算要什么……我想要的,无非是有一个孩子,它身上流淌着你的血,它会叫我妈妈。”
“你要带球跑?”丁岩瞪起眼睛,样子很凶恶。于佳佳很镇定,“我不会纠缠你的,也不会要挟你,我只想要一个属于你和我的孩子,仅此而已。”
丁岩怒了:“我还真不怕什么要挟,要撒气你就一口气撒干净,我这种无耻之徒,你是干不过的。”
“哦?”于佳佳还真不怕了,丁岩在商场上浸染多年,有的是无赖劲,她不和他碰,“我爱你,我不会伤害你,只想有个和你的孩子。”
丁岩嘴角浮起残酷的笑:“牺牲姑娘家的名节,就为了一个义气之争,你认为这合适吗?”
于佳佳固执道:“我计划好了,一怀孕就会远走他乡,不使父母蒙羞。丁岩,不管你爱不爱我,你都是我孩子的父亲,这将是个事实,你改变不了。”
“我对做父亲毫无兴趣。”丁岩跳下床,捞过衬衫一披,“你去打掉它。”
“不,我要生下来。”于佳佳豁出去了,“告诉你丁岩,我是极易怀孕的体质,而且昨夜我们……我们做了三次。”
灌醉他,再用强,嗬,这一招阴狠得很爽啊!于佳佳知道自己是走火入魔了,但自第一眼她就沦陷在他的剑眉星目里,到了这一天,终可说一声不怨也不悔吧。
她才是受害者,打不得骂不得的。丁岩又说了一遍:“我耐心有限,你去打掉它。”
“不。”于佳佳很强硬,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拒绝他了,一再一再的。这种滋味,岂非有意思得多?
“除非你打死我,否则,我会生下它。”她最后说。
丁岩还真没打女人的习惯,他眯起眼,看了她一会儿,看得她心里直发毛,随后他摔门而去:“于佳佳,你不可理喻。”
丁岩吐血三升,铩羽而归。等他一走,于佳佳躺在床上捧着肚子笑得滚来滚去,哈哈哈哈哈,她出头了吗?看到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她就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哈哈哈哈哈,丁岩,你也有今天吗?
她报了仇,她是高兴的,可为什么高兴到了后来,竟感到了悲凉?她笑了很久,像一个称霸武林的枭雄那样,立在山巅狂笑了一通,笑得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笑到后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为自己的疯和痴,为自己的怒和怨,也为自己仍得不到他心,而感到巨大的心痛。
事已至此,不可回头。最终,于佳佳对自己说,这条贼船,你下不去了,就扬帆启航吧,在他的世界里兴风作浪。对,就是这样。你让我不好受,我也让你不好受,就这样。
于佳佳和丁岩的事很快传到了杨桃耳中,因为于佳佳并不瞒赵晓松,相反还很高调地告诉他:“我和他过夜了,你接受得了吗?”不等赵晓松回答,她又说,“即使你接受得了,我也接受不了。你接受这一切得多委屈自己啊,但我又不是没人要,何必要让自己落了个要巴结着你的下场呢?”
赵晓松接受不了,他当然接受不了于佳佳的趾高气扬和绝情负义。他看着变得陌生的她,彻底说不出话,他不晓得是怎么了,她会变成今天这个鬼样子,怨毒、狠心,并与世界为敌。以前他只顺从着她,一叶障目,只觉她娇美可爱,而今再看她的种种寒心之举,不免心灰意冷地想起她的父母对他说过的话:“晓松啊,佳佳是被我们宠坏了,太娇纵,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好改了,你要多担待啊,最好能潜移默化地扳一扳她的性格,免得你太难受。”
这话被于佳佳听到了,自然又是一通闹。她是个很凉薄的人,对自己下得了狠手,对周围人也是,她是恨这个世界的。自小,当小伙伴都在嬉闹玩耍时,她被父母送去学古筝,一到寒暑假就成了受难日,终日被关在家里和乐曲较劲,尤其是冬天,十指生了冻疮,红肿成了一大片,父母也不放过她。
十多年后,父母说当初的狠是为了日后她有一技好傍身,可那又怎样呢,她不领情。多少人没有一技之长,也能在职场上混个肚儿圆,她搭进了所有的童年欢笑和少女情怀,也不过就是在找兼职时稍微便利点,仅此而已。
但多年来,她确实因为古筝曲谈得动人,包揽了学校大小晚会的独奏,也算风云人物,收到男生的情书不计其数。可她不曾早恋,眼高于顶的女孩自负多才多艺,谁也瞧不上,直到念了大学,她发现同学们都各有各的特长,自己被比下去了,一发狠,就答应了赵晓松。起码他相貌堂堂,对她也百依百顺,又是研究员,比起那拨毕业即失业的毛头小伙子强。
她是不甘心的,赵晓松的综合得分不错,可那又怎样呢,她不爱他,她只是享受在他面前随时随地颐指气使的公主般的感觉。她是有公主病的,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全世界都应当宠着她,赵晓松做到了,可这不够。她想要的感觉,是另一种。当她遇见了丁岩,才醍醐灌顶地想,哦,原来是他。
他让她放下了高高在上的公主架子,为他敛去一身娇宠。如果他是凯撒大帝,她就是埃及艳后,臣服于他,侍奉于他,做他身畔惟一的女人,接受众女子的艳羡,好过跟随于藉藉无名的谋士,成为更藉藉无名的俗妇。宁当将军妾,不做俗人妻,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她是于佳佳,她想要的爱情,得是丁岩那样瞩目的人才配得起。
至于赵晓松……呵呵,那就算了吧,他唯唯诺诺,成不了大气候,或许是平凡女子的良人,但她不稀罕。寝室的女孩都替她惋惜,赵晓松是个多二十四孝的好老公人选啊,她却爱上了一个浪子,这显而易见不合时宜。但于佳佳不在乎,让她怦然心动的人是丁岩,不是赵晓松,她还年轻,还想为自己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就算是输了,她也认了。
可她未必输呢!她想起把他灌倒的那一夜,嘴角逸出了一丝笑容。无论如何,她离他是近了。离赵晓松远了就远了吧,不打紧。
是她不要他。
赵晓松心里明亮得跟镜子似的,他没向单位的同事倾诉过他和于佳佳之间的变故,但他整天魂不守舍失魂落魄,谁都看得出来,他和未婚妻闹大了。早在上个月,他还如沐春风地说只等于佳佳毕业他们就结婚呢,现在他缄口不言,一日日地苦捱着心事,走到哪儿都把手机揣着,生怕错过任何一条短信、一个电话。他以为她会回心转意,会来找他,但他一次次地失望了,一次次地落空了。
他的电话很安静,有时一个下午也无人相寻。他就拿起座机拨打它,每打必通,是啊是啊是啊手机没有坏,可你为什么不再打来?不再打来?
不再像从前一样,每到傍晚,电话如期而至,撒着娇说:“我想吃辣的,带我去吃私房菜好不好?”又或者在清晨,“好烦哦,我睡不着了,陪我聊天吧,说点好听的!”
无论他是俗务缠身,还是睡眼惺忪,一听到她的声音,他就抖擞精神,好脾气地和她说着话,一直一直说下去。多么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啊,可她竟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像个孕妇那样,轻轻地抚着小腹,露出一个渺茫的笑,憧憬道:“再过十个月,我可能就要做母亲了。”
他了解她,她才不在乎父母的震怒呢,也不在乎学业,一旦怀了孕,她真的会生下它的,到那时,他和她更是无力回天了吧!他被屈辱感驱使着,拼力想做点什么事情来阻止,但他发现,除了一脚踹上她的肚子,他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可他不想伤害她。就算要那样做,她也必将远离。
赵晓松愁闷得不知怎么办了,又跑去电玩城泡着。杨桃见他情绪灰败,主动问起,他嘴唇翕动着,要好一会儿才能流畅地说完一句话:“她……她和丁岩在一起了。”
说真的,他不想说出来的。仿佛只要不说出来,真相就不存在。杨桃却没听懂:“啊?丁岩说,他不会和她谈恋爱的呀。”
赵晓松愣了一会儿神,还是向这少女摊牌了:“有天晚上,他们在一起了,于佳佳可能因此会怀孕。”
杨桃呆住了,不忍心地看着赵晓松,他已经懵了好几天,到现在已无表情,木着一张脸说:“我没戏了,杨桃,我没戏了。”
杨桃走开去,给赵晓松买了一杯奶茶,她自己手里也捧了一杯。甜品有镇定心神的作用,她一向知道。但不知何故,她还是难过,难过极了,她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像秤砣一样,堵在心口,让她想大喊大叫,想哭,想骂人。
下班后,两人就去大排档吃烧烤喝酒,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当真是这样。赵晓松本是个斯文读书人,近来却像中邪了,心情不好就只想喝酒,一醉方休,石沉大海,再不醒来才好。
多事之秋,惆怅就像眼前的酒,喝一口,就在全身游走,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它。赵晓松和自己的低落周旋得很艰难,杨桃年纪尚小,说不出高明的劝慰,只得一杯一杯地陪他喝着,难受时就把头往他肩上靠一靠。丁岩的几个手下在邻桌瞧见了,打抱不平地嘀嘀咕咕:“真搞不懂,老大为什么会喜欢那个中学生!还没长开呢!”
“没长开就在跟人谈恋爱,都不知道老大是看上她哪一点!”
“咳,我都不知道她是看不上老大哪一点!宁可跟个书呆子混着。”
杨桃和赵晓松当然没听到这些,相互搀扶着走远了。她也说不清为何,自己心头的难过,竟像他一样多。回到家里她就睡下了,却老在做梦,杂乱无章,压迫得她在静夜里无缘无故地想放声大哭。
第二天陈雅婷找她上学时她仍闷闷不乐,小雅担心她,问了好几遍,她也说不出话,只晓得一个劲地说:“快走,别迟到了,快走。”
但时间尚早,仍能从容地相约吃早餐,进校门时,迎面就看见欧阳泉了,远远地从晨光中走过来,很普通的白色外套都能被他穿出晴朗的味道。小雅就又紧张了,恨不得扯住杨桃的袖子就要逃跑,可那人竟不偏不倚地径直向这边走来,冲她们一笑:“正说要去教室找你们呢。”
“哈,有事?”杨桃强打起精神,小雅一见他就完蛋,她得负责撑场面。
欧阳泉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两只小锦盒,看了看盒面,分发给她们:“你们帮我出板报,我闲来无事,就刻了两方闲章。你们买盒印泥,往书本上这么一盖,比写名字方便。”
小小锦盒很精致,白色暗花的底面儿,扣眼儿是小牛角,看得出来这是他精心准备的答谢之礼,打开一看,是温润如玉的巴林石,淡淡黄色,摊在掌心很沁凉。小雅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杨桃问:“巴林石很贵啊,师兄你太大手笔了,这可不好,我们受之有愧。”
欧阳泉没料到她竟懂点儿道道,笑了一笑:“我妈收集了许多,便宜的就送给我练习着玩儿,你们这两方都不贵,放心吧。”
他刻的是篆字,小雅可看不懂,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杨桃也看着自己那一方,笑眯眯地念出来:“春风十里扬州路……好句子,师兄,我喜欢!”凑过去看小雅的,“绿窗人似花……哇,师兄你可真偏心,这句也太赞美了吧!”
小雅不识篆字,这才知道欧阳泉送给她一句曼妙若斯的诗歌,登时飞红了脸,杨桃拿肘子撞了她一下,她才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谢谢学长。”
杨桃居然看得懂篆字,欧阳泉很意外,她却摸着头跟他探讨起来:“你为什么要学篆刻啊?我尝试着学过一阵子,手痛得要命,还经常割到手!你刻得这么好,手指上有趼子了吧?”
欧阳泉伸出手给她瞧,小雅也看了一眼,嗯,他的手指修长,但真的有趼子了呢。篆刻绝不是一夕之功,像他这样的人,又多半比旁人勤力些,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那么,他给她们刻方章,花了多长时间?她好想知道。
杨桃和欧阳泉聊得很开心:“你问我为啥认识篆字啊,哈哈,那是初中时的事了。我妈总认为青春期的女孩心思多,心很野,就老偷看我的日记,你说这多讨厌!是个人就要有个树洞对吧,我很烦她神经兮兮,就弄了本篆刻书来看,慢慢地就试着用篆字写日记,嘿,还真灵!我妈看不懂,我就说最近在学古汉语,她简直是一个字都看不懂,很羞愧,一羞愧呢,就再不翻我的日记本了,省得自尊心受损,自卑得咧。”
欧阳泉笑道:“那现在还写吗?”
“不写了,做作!”杨桃扯过陈雅婷,“再说我有小雅当树洞啊!她人可好了,对了她很喜……”
陈雅婷吓白了脸,眼疾手快地捂住杨桃的嘴巴,阻止了她替她表白。表白应当挑个花前月下的时候啊,温情脉脉荡气回肠的……搁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就太糗了吧,他会拒绝她,一准儿会。毫无感情基础的两个人,是不能乱捅窗户纸的。
欧阳泉不傻,他听出了杨桃的意思,却什么都没说,略略含笑,说自己还有事,转身就走了。杨桃挺失望的,愤愤地跟陈雅婷说:“陈汪汪,他也太没礼貌了吧!一点都不风度翩翩!”
小雅给欧阳泉开脱:“他也才十八九岁,你不能奢望这个年纪的人能把事情处理得更老练些,那得阅人无数才办得到。”
杨桃怪笑着:“哇,这么快胳膊就往外拐了呢!还帮他说话呢,啧啧啧。”
小雅不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锦盒,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味着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仿佛有一朵大花,在心头缓缓开放,任何一瓣花瓣,都舒展自如。
绿窗人似花……他是在说她很美好吗?那么静谧安宁的一个剪影,是他心中的她吗?
第二节课她就坐不住了,拉着杨桃逃课去了图书馆查资料,这是她没学过的诗句,她得搞清楚上下文,才能研究出他在刻闲章时,到底在想什么。
杨桃笑她:“可能他随便挑了一句适合女孩子的诗而已?你想多啦。”
“你想多啦”是陈雅婷最讨厌的说法之一,这意味着自己被敷衍,对方连哄一哄你都不愿意了,索性拎出一句话来打发你:“是你想太多。”父母吵架时,她就经常听到这句话,对它深恶痛绝。见杨桃不肯同行,她第一次勇敢地逃了课,去图书馆查了个究竟,连杨桃那句诗也不放过。
然后她坐在窗边静静地叹气。“春风十里扬州路”乍看很平淡无奇,似是一句写景的闲笔,但结合全诗来看,就蕴含了朴素真挚的情意了: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诗人温柔地描绘了一场遇见,那个姿态美好举止轻盈的姑娘像一朵美妙的豆蔻花,令他看遍扬州城十里长街的佳丽万千,仍觉得无人能比得上她。相比较之下,“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就显得有点潦草了,简直就像是买上两颗糖果,随手打发小孩子似的。她托着腮在诗书前坐了很久,仍不得要领。
他到底是无心拈来的诗,还是有所暗示?他那样的人,做什么都是严谨的吧……可他和杨桃?不,杨桃这人藏不住话,若和他有所往来,她不会瞒她。就她所知,几次碰着欧阳泉,都是二对一,自己次次都在场,倒看不出什么名堂。
嗯,杨桃顶多比自己话多一点,可她在谁面前都那样。陈雅婷把右手按在印章上,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杨桃历来比自己成熟,她说是她想多了,那就是吧。欧阳泉只是从诗书里挑两个很美的句子,如此而已。
一定是这样。
是要到一些年后,陈雅婷才会懂,学着自欺欺人,学着搪塞自己,已是一个女孩最初的苍老。它能规避伤害,但那只是一种按捺,只因更大的伤害还在后头。
真相是残忍的,但人生本身就是残忍的,无计相回避。
晚自习时下起了雨,不大,却足够惹人心烦意乱。刚考完了地理,同学们都如释重负地闹开了,顺便打发着放学前的时光。陈雅婷买了印泥,将所有的书本都盖上了章,怎么端详也不够。索性抓来自己最心爱的笔记本一通乱盖,触目惊心的红色,全像是滴血的誓言,简直有点儿恐怖。她把它摊着,若无其事地找来广播台明天下午要播送的两篇稿子来读。
班主任和学生家长谈事去了,教室里一片混乱。因为要考试,杨桃向电玩城请了假,她没带伞,也懒得提前走人了,向男生借了一本《笑傲江湖》入迷地看。她喜欢令狐冲,每到他出场就兴奋不已,正看得起劲,停电了——
学校甚少停电,调皮的男生顿时就闹了起来,怪叫着吓唬胆小的女生,很是吵嚷。有人摸出蜡烛点着,却被大家一致斥责不讲公德:“光线太暗,看书会瞎的!黑夜多好,这叫气氛!”
“快,吹灭了!我们来玩击鼓传花!”又有人提议。
“黑灯瞎火,人间极乐,哈哈哈哈哈哈。”
杨桃最爱玩,也加入了游戏的队伍。她今天一整天都很昏沉,需要一点儿刺激。正玩得开心,听到有人在敲玻璃窗,她刚好就坐在窗下,不耐烦地扭头:“谁啊?”
便呆住了。
是丁岩,隔着玻璃窗,向她举起两支蜡烛,烛火跳动,晃出他一脸模糊的表情。她怔了一下,跑出教室。
才几天不见,她却感觉像过去了许许多多的日子似的,有久违之感。他穿着黑衬衣,外套的袖子随意绑在脖子上,像件披风一般,眉目虽然冷峻,嘴角却微噙笑意,不说话,只将蜡烛们递给她。
她不想接,但不愿落个小气的形象,还是接了。他就笑了,低声说:“我怕你怕黑。”
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他一定又在校门口的花坛坐了良久,直到发现校园停了电。可她还替赵晓松记着仇呢,没好气地说:“我不怕黑!你怕什么!”
他听岔了,以为是句问句,看住她的眼睛说:“怕不能遇见你。”
你问我怕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怕遇见了,得不到;怕得到了,只能同途一段,终要失散;怕失散了,今生都不会再碰面……怕这怕那,就只好趁着有生之年,尽可能地多看你几眼。
所以我来了,为你献上着微弱的短暂的光芒。它微不足道,却能让你捧在手心,却能让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眼中有光亮在跳跃,只那么瞧着我,气鼓鼓的脸,却让我觉出了欢喜。
两人就这么在走廊上面对面地站着,隔着两支小蜡烛。都没有说话,而不远处喧嚣如钟鼓长鸣,杨桃吸了一口气,镇定地开口了:“请你不要来找我,我不想被孩儿他妈记恨。”
丁岩怔住,半晌才艰难地想要反驳:“杨桃你听我说,那只是……”
“那是一个意外对吗?”杨桃冷笑了,“你口口声声说不爱,说不会让我的兄弟伤心,可你在做什么?跟你不爱的女人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再来对另一个人表衷情?”
丁岩看着她,烛光下,他的黑眼珠可真亮啊,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被她戳得无言以对,气极反笑,笑了几下才道:“你在吃醋。杨桃,你在吃醋。”
“拜托你不要自我感觉太良好,自以为是很有劲吗?”杨桃怒视着他,“我真搞不懂你们所谓成年人的世界……你真让我恶心,恶心透顶。”
说完,她不再看他,将蜡烛掷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困扰了她一天的浊气吐出,可是为什么,她依然不痛快?为什么?
她又加入了游戏的队伍,唱啊闹啊叫啊,显得很投入。几轮过后,再朝窗外一看,那儿已没有了颀长的身影。她的嘴边再次弯出一个嘲弄的笑,呵呵,你也不过如此,丁岩,你也不过如此。她的笑容久久不褪,叫一旁的陈雅婷看得悚然一惊,推了推她:“你怎么了,杨桃?”
杨桃默然了。她没怎么,她只是不懂他,不懂他们。她不懂于佳佳的偏执,不懂赵晓松的执著,也不懂丁岩的孟浪。对,就是孟浪。这和她理解的感情观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撑住额,辛苦地想,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书本告诉我的那些错了?
生活里,没有一心一意,没有生死相随,没有忠贞不二。赵晓松算吗?不,他是有怨怼的,可书里不都说,爱一个人,就要无怨无悔吗?
没有人能够做到。
她很伤心,说不清何故,她很伤心。也许只为了连日来她看在眼里的种种千疮百孔,连她的父母的感情,也是同样的支离破碎,那么,是书本欺骗了她吗?
你们所讴歌的,竟不存在。
它是妄想,是天真的、可笑的。
丁岩也很难过,原本以为一切都可掌握,但一切都被他一手弄砸了锅。
他走出校园,又坐在花坛上了,沉默地掏出烟来抽,旧事在刹那间如潮水般侵袭而来。六年前,他也是这样,往这儿一坐,和身旁的她谈着小天,抽着烟。香烟伤身,她心疼他,总想夺走他的烟,他什么事都依她,惟独这一桩,却是怎么都改不了的。
她生气了,干脆也买了烟,还是辛辣的希尔顿,只要他抽,她就陪着抽。他没办法,强行地戒了。毕竟,他也不想她学着抽,继而上瘾了啊。她有一口洁白的贝齿,他真不想毁了她的美好之处,哪怕一丁点儿。
但最终,他将她毁得灰飞烟灭。
……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呢?还振振有词地说抽烟有好处:“男人嘛,不管什么时候,手里要有一点光。”啧啧,真是会哄自己。可怎么就是不肯多哄她一回呢,单是为了抽烟这件事,就叫她生了那么久的气。
丁岩闭上眼睛,在暗夜里,一遍遍地怀想着童谣,他十五岁那年的恋人。他曾经以为,会爱她一生。
但一生是什么呢?他终是有了别的相识了。遇上杨桃,他是欣喜的,六年了,他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为任何女人跳动了,但她来了。
她来了,那又如何?她对他轻慢至极,不屑一顾。她不是童谣。童谣对他好,好到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肯无条件地相信他、维护他,照应他。
可杨桃是不同的,她眯着眼看他,质疑着他,拷问着他:“是什么使你觉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还能站到我面前,说着甜言蜜语呢?”
他回答不上来。
他抱住头,直到烟灰灼伤了他的手指,而此时,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近在耳畔:“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