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念初中时,母亲很警惕她的所作所为,连日记都不放过。但过了那段动荡期,她就放过杨桃了,这个世界是强者说了算的,杨桃用她的成绩单打消了母亲的疑虑,再怎么贪玩,她依然保持着班级前三名,全年级前十名,每年都拿回市级竞赛的奖状。
久而久之,母亲对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连她去电玩城打工也不横加干涉。她带不同的男生去米粉店吃东西,母亲也只说:“别老敲诈你的朋友们,他们的钱也是父母赚的,不容易。”
杨桃梗着脖子道:“不在咱家吃,他也会花在别家的。”
母亲笑骂:“你倒让我成了黑心老板娘了,得卖女求荣。”这话太难听,杨桃皱起眉,“他们是不请自来,不关我事。”
今天母亲见着了杨桃和赵晓松的勾肩搭背,再开通也有话说:“我知道你们这么大的孩子是有谈恋爱的行为的,你要是也这样,我禁不了,越禁你越反弹,我也不多说了,你把握分寸就行,别给我出状况……我知道你知道我说什么。”
母亲一反常态的严肃,杨桃急得跳脚:“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喜欢的是他的前女友!”
母亲看着她:“没错,你同情他,安慰他,他需要被同情被安慰,两人就越走越近,这很正常。谈恋爱的开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处理它。”
越说越离谱,简直乱点鸳鸯谱,气都气死人。杨桃哭笑不得:“妈,你想象力真丰富!你为什么不像别人的妈妈一样,劈头盖脸臭骂我一通,把我关在家里反省?”
“高中谈恋爱不应该,大学谈恋爱就被允许,里里外外不也就一两年时间吗?”母亲笑,“我可没那么狭隘,我要真棒打鸳鸯,你怨都怨死我了,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情了。对你宽松点,你也知事,会有分寸的。”
杨桃被母亲捧得开心,扑上来抱她,勾着她的脖子说:“我跟赵蜀黍没什么,男女就不能有友情了?我喜欢的不是他那一型。”
母亲神情自若地接口:“是丁岩那种吧?”
杨桃惊得汗毛倒竖,她可从没向母亲提起丁岩半个字,她是怎么知道的?见她呆住,母亲曲指弹了弹她的脑门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母亲在笑话她瞒天过海呢,可这是哪跟哪啊,杨桃瞪大眼:“你认识他?”
母亲的挎包就放在茶几上,她拿过来,摸出一张卡片递给杨桃:“晚上他到店里坐了坐,吃了碗米粉,直夸好吃。末了就给我这张VIP卡,说是像我这样的,太劳累了,肩膀啊、腰啊颈椎什么的,肯定不大好,让我有空时,去他们养生馆坐一坐。”
琥珀色的VIP卡,一角印的金额是一千块,背面是各种消费项目。杨桃拿在手里,生气道:“拿人家的手软,我明天去还给他,他太过分了,这算啥!”
母亲说:“我还以为是体验卡,几十块那种,就接过来了,一看,哎哟,值一千块呢,那就不合适了,不能要。可他说,他们养生馆都是专家坐镇,价钱不便宜,一千块也只能做上几个大项目,让我安心去按按摩就行了。我还是说不能要,他就说,阿姨,我是有备而来,我听说你家米粉好吃,一尝果然名不虚传,正打算给我们员工订餐呢,每天中午晚上各要一次,你们人手不够啊?不要紧,我让几个人来取就是了,反正饭点儿他们也闲着。”
这人!在她面前碰了壁,就曲线救国,来攻母亲的关了。杨桃拿着VIP卡还是很气愤:“一码归一码,他们要吃米粉,我们就收钱,我们要按摩,就给他们钱,多清爽!不搞这一套。”
母亲赞许地看了看她:“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推了几次,他也不肯,只说让我忙着,他还有事先走,明天会有人具体跟我谈订餐的事。他走了我去收碗时一看,卡片还压在碗底呢!我只好拿回来了。”
杨桃是个小势利眼,怒极反笑:“就一千块就想收买我,不干!”
“这你可就不懂了。”母亲说,“一千块钱的消费对他来说,成本也就几百块,在人情往来能接受的范围内。数目太大,那就叵测了,那句话怎么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开始就会防着他,没法谈下文了。那孩子别看年纪轻,做事挺有主张。”
“一张卡就让你帮他说话了,哼哼,受不了。”杨桃问母亲,“但你咋知道我跟他认识?”
“全城起码几百家米粉店,你还真以为我们名扬天下了?他说好吃是个由头,不然怎么谈话?可我总不能认为他是冲你妈我来的吧?好歹我还养了个水灵的女儿呢。”
这手法跟赵蜀黍如出一辙,他也号召同事订桂林米粉,但为啥丁岩做起来就这么招人恨呢?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嘛!这边儿搞大了别人的肚子,那边儿就来走长辈路线!杨桃气呼呼地把VIP卡塞进书包:“这人心术不正,我不想搭理他,明天就去还给他!”
母亲没说话,望着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书包,忽然叹了一口气。杨桃问:“怎么了?”
母亲摇着头,走进卧室,扔给她一句话:“早点睡吧。”
她在担心杨桃,这丫头怕是喜欢丁岩了,而又不肯承认。她为什么不肯承认?越是这样她越担心。赵晓松到店里吃过好几次米粉,她都看在眼里,即便是今晚她目睹了他送杨桃回家,她也不担心,因为每每谈起他时,杨桃都坦坦荡荡,眼中很平静。在为他打抱不平时,她也只有局外人的看不惯心理。
可对丁岩就不同了,母亲观察到,一说起他的名字,她竟脸红了,眼底有慌乱之色。当她恨声说到他的时候,像极了妻子数落丈夫。数落归数落,一听他肚子饿,就会冲进厨房给他下面条的。母亲是过来人,看得再分明也没有,她想着女儿心里装了一个人,但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矛盾,就又是一阵担忧。
十几岁时的恋情,应当是光风霁月的。可是女儿因为丁岩,有了忧愁。母亲在黑暗中翻了一个身,她睡不着。当年和杨桃的父亲谈恋爱时,他也是丁岩式的小青年,吊儿郎当满不在乎,也爱穿黑衣,身手敏捷地翻院墙来找她玩。
那辰光她还是印刷厂的职工,终日守着轰鸣的机器,被吵得心烦意乱。厂里在郊外,远离居民区,日夜不休地印着纸张,值夜班的晚上,她就守在一旁,弄本杂志看看,隔一会儿就去瞧瞧印刷品的颜色是否有偏差。日子是清苦的,所幸有他,一下班就骑自行车来看她,给她带当年时髦的玩意儿,头花、镯子和丝袜,甚至还有汤汤水水的小馄饨,十几里路呢,竟也没洒。她笑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就仰起脖子志得意满地说:“艺高人胆大嘛!”
那种满不在乎的潇洒劲儿,她在丁岩身上也看到了。这是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可怕的遗传,让她和女儿都喜欢同一类人。
……那人真爱玩啊,也会玩,一只手骑单车,另一只手拎着装小馄饨的食盒,迎着风唱着歌儿来看她,她哗啦啦地吃完,连汤也喝得一干二净,靠在门槛边微微地看着他,他穿黑衣服,头发也很黑,眼睛却很亮,有一双很好看的手,他在机器轰隆隆的响声里对她说:“我得挖门路把你调走!女孩子家家的,不能干这个!”
他也是一般家境出身的,谈调动不是件容易事儿,但有他这句话,她就知足了。男人嘛,最大的美德就是知冷知热,她很庆幸自己碰到了他。
可惜时间是个太残忍的东西,几年后,她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一眼也不想看。他有多喜欢过她,就有多伤过她,她早就该想到的,像他那样长得体面又体贴的人,还会有大把姑娘惦记着,一旦她和他进入了平淡期,旁人就会乘虚而入。就算是个仙女儿,搁在家里看了几年也看厌了,哪比得上外面那些层出不穷的新鲜可爱的事物?况且他爱玩爱新奇爱自由,偏偏又不爱束缚和妥协。
所以她罢了手。一转眼,女儿长大了,竟和她殊途同归。她本想对女儿说,找男人别图他样貌好会哄人,那不可靠,可是,说了女儿就会悬崖勒马吗?样貌好会哄人,谁会不喜欢呢?不跌一跤的话,谁能切肤地明白呢?
母亲一夜无眠,然后听到杨桃蹑手蹑脚地起床榨好豆浆喝了,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她知道,桌上必然有一杯是留给她的。这么懂事的女儿,她真不想有人伤害她。但偏偏是感情的苦是任何人都不能以身代之的,杨桃才十七岁,这一关,会花多久才能过得去?
上午是数学考试,杨桃成绩好,刷刷刷不在话下。陈雅婷的理科不灵光,一支钢笔都快被她咬秃了,最后一道大题仍不会做。监考老师太严,杨桃跟她隔了三排座位,急得直冒汗,手心里攥了一张写满了答案的小纸张,愣是没传出去。
不过就算传了,陈雅婷也是不肯抄的,她总说现在制造虚假繁荣没意思,毕竟高考时没人给她救火。但班里的调皮鬼可不这么想,杨桃的纸条称得上是洛阳纸贵,人人眼里的香饽饽。
交卷前半小时,杨桃总算将纸条脱手,传给了离她最近的男生。见陈雅婷还在憋闷,她自己也看得难受,干脆走人。在楼下等了片刻,陈雅婷还没下来,杨桃待不住,跑去校门口的小商店买蛋筒吃,门卫喊住了她:“杨桃,有你的东西,过来拿!”
杨桃爱笑,嘴巴甜,门卫们都认识她。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我的?谁送的?”
门卫大爷摇着头:“我才来接班的,张建国交班时没说。哎哟,这么重,你放学找两个同学帮忙弄回去吧!”
是一大摞书,用牛皮纸包得紧实,打开来一看,呀,整整一套《金庸全集》。很多年前的三联版,小开本,市面上早见不着了,连网店上都缺货了,这个送礼之人倒是有心。杨桃咯噔一下,莫非又是丁岩?
书籍并非簇新,有翻阅过的痕迹,但干干净净的,约莫是谁的藏品。杨桃到小商店找老板要了几只结实的塑料袋,将这套书装好,对门卫说:“大爷,这玩意儿可不好弄了,我得还给人家去。”
“都是书,不值钱的吧?”门卫笑道。
“不算太贵,但无功不受禄啊,我妈说。”杨桃不打算让男生们帮忙,他们见着它,一准儿一抢而空,让她缓几天还。可她偏不,快马斩乱麻才是正理儿,她才不想让他以为有可乘之机呢。
虽然在看到它们的时候,她是有那么一瞬的动容的。她和他的交流不多,也没提过自己爱看武侠小说,可他竟猜准了她。还体贴地弄来小开本的版本,不易被师长发现,方便她在课堂上偷看。
联想到他给母亲送的VIP卡,杨桃决心中午就去养生馆找他。到了那儿一问前台,人家说:“老板啊?他从不在下午一点之前出没。”
“啊?”寻隐者不遇,杨桃很懊恼。正烦呢,有几人路过,哟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那不是老大看上的妞儿吗?你去叫他过来?”
“哼,老大为她可没少受罪,得让她送上门去!”说着就给丁岩打电话,一问,他说在两站路外的钱柜KTV,登时就跑上前,“嗨小姑娘,你找我们老板啊?他在钱柜呢,我带你去?”
颇有几分眼熟,杨桃猜在那天的大排档见过。但她对这个单眼皮的瘦个儿没好感,道了声谢就走:“我自己去。”
几个人在她身后递个眼色:“麻辣小妞,老大的大爱,有谱!”
钱柜很贵,班级聚会从不选在这种场所,杨桃在接待处报上丁岩的名字,穿紫色制服的女孩就带她去房间找,在电梯里问:“丁先生一向是独来独往,小姑娘,他知道你要来吧?”
杨桃撒了个谎:“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来。”
女孩含着笑:“那是。”
长廊亮着暗灯,因为是中午,唱歌的人不多,只有几间房里传来音乐声,一首《死了都要爱》被他们鬼哭神嚎地吼着,很刺耳。杨桃推开5023号房间,一室暗光里,大屏幕上是老掉牙的粤语歌,茶几上摆着果盘,却没动一口。
房间里没有人。
杨桃正奇怪,想退出去,却听到阳台上有椅子挪动的声响,快步走过去,一推门——
他坐在不开灯的阳台,一只摇摇晃晃的老藤椅,几支香槟,不曾抽烟。正转过椅子,双手枕着头,安静地看着她。
光线太暗,他的面容隐在暗影里,影影绰绰的,杨桃听见他低声问:“你来了?”
准备了很多话想一股脑儿地骂给他听,可真见着了,气势就弱了,撑出凶神恶煞的语气:“金庸是你送的?”
“你看着玩儿。”他递给她一支香槟,啪的启开它,“尝尝看。”
“好歹有点肉下酒,花生米也没有,咳。”别看他算个有钱人,喝酒时倒挺艰苦的,杨桃提着酒,晃了一圈,让眼睛习惯了黑暗,顺势讽刺他两句。
丁岩笑着说:“你去弄果盘吃,嫌不够让他们给你送一份炒饭吧。爱吃咖喱饭么?”
杨桃是饿着肚子过来的,但她可谨记着自己是来跟他划清界限的,当下拉长了脸:“拿人手软,吃人嘴软,来,VIP卡还给你。”
丁岩也不推辞,吹声口哨,把它往上衣口袋一塞,若无其事道:“喝一口看看?我在这里的酒库里藏了一箱。”
粤语歌无端地有凄婉的调子,细细传来,杨桃去里间搬出一张小凳子,跟他一人一支香槟,慢慢地喝着。那首老歌,就那样缓缓地来回唱个不休:“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什么歌?”她哑着嗓子问。
“罗大佑,《滚滚红尘》。”他回答,欠身和她的酒瓶一碰,“香槟还是净饮好喝。”
两人不斗嘴时,氛围倒是平和的。阳台正对着几座楼宇之间天然形成的一大片空地,天井一般,有稀疏的阳光偶尔落进来。杨桃趴在栏杆上看入了神,一侧的丁岩不出声地只瞧着她,这两天他认真地想过,她对他再糟也是情有可原的,她到底才十七岁,你叫她如何去接受他和别人有了孩子,还想追她?
她的侧面很清丽,但论到相貌,她是不如童谣的,连于佳佳也比她有女人味儿,可是,偏巧是她,敲开了他尘封六年的心房。不论结局如何,于情于理,他该说声感激,可他反而让她见识到了感情中的艰辛和伤心,他很抱歉。他感到……很抱歉。
但他不知如何启齿,只得任由音乐声一再来袭。他和她就在哀愁的旋律中喝酒,看日光,看暗光,好像就是这样,也能是一种奇异的交流,彼此互为陪伴,当中没有隔着任何人,任何别的什么人。
六年来,丁岩总在每一个思念的午后,独自到这里来坐一坐,不唱歌,只听。就在这排山倒海的光影中悄然坐上两个时辰,想一想事情。想念那些比山和海还要遥不可及的事情。
一个月前,他惟一的想念是童谣。这一次,终是换成杨桃了,他想念的女孩就坐在他身旁,手中握着一支无所事事的单纯的酒。
丁岩觉得命运对自己不薄,可他一无可说。
是杨桃打破了沉默:“我要吃薯条。”早餐吃得少,再不弄点吃的,下午还有三节课,可扛不住。
“好啊,你摇铃,她们会送来。”
杨桃看了他一眼,急急补充:“我出钱。”
“好啊。”丁岩说,“我也爱吃土豆制品,想起来,英文里把芸芸众生比成small potato,倒挺有意思。”
杨桃奇道:“你居然懂英文!你不是不学无术吗?”这个21岁的老板显是没什么文化素养才对,但谈吐却也不俗。丁岩很受伤,小声说,“我好歹也混了张初中文凭好吗?”
杨桃哈哈大笑:“你下一句话是不是想说,你也是有灵魂的?”
丁岩正色:“嗨,搞不好我还真有。”
杨桃咯咯直乐:“我不稀罕你有没有灵魂,但客观地说,还算有三分姿色。”他这人作风虽则浮夸,但该肯定的不能违心否认。
“呸啦!”丁岩悻悻然,“仗义每从屠狗辈,你可别瞧不起我们生意人。”
这小子出口不凡,但你永远不能苛求市井之徒的行事风格能高贵起来,即使他们标榜了自己的灵魂。杨桃可没忘记,21岁的他,已是一个准父亲,但追起别的女生照样不含糊,这真可恶!一想到此处,她连酒不想喝了,恨恨道:“你就会兴风作浪,可我最恨横刀夺爱的行为了!告诉你,VIP卡我还你,金庸太重,明天你自己去取,我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
丁岩很无辜,但他没法澄清和于佳佳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他硬着头皮说:“那件事我会解决,在这之前,我不会为难你。”
“之后也没戏。”杨桃警惕地看着他,父亲就是因为花心让母亲吃尽了苦头,她不愿重蹈覆辙,尤其不愿十七岁的时候就搅到一地混乱中去。这和她对感情的初衷相违背,她想要的是一份健康之爱,不是他们这样的。
丁岩不吭声,隔一阵子才说:“遇见了,我不想错过。”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杨桃冷硬地答。
丁岩一惊。六年了……六年来,每当他在热闹的人群中感到铭心孤独时,都会在一刹那间想起他笑靥如花的恋人,在浅淡的星光下,笑盈盈地说:“丁岩,只要我们两个人都想,就会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六年了。
他看着杨桃,温言说:“我想,我希望你也想。”
语调太温存,神情太诚恳,杨桃不由一愣,丁岩将椅子转到她跟前,弯下腰,看进她的眼睛,深深地问:“杨桃,你的故乡在散花镇,对不对?”
散花镇是母亲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她在那里的印刷厂待了多年,杨桃九岁前的日子,都在那儿度过,至今难忘小镇的豌豆花田和白鸽子,一到大雨将至的时分,空气中总会有潮湿的花香。
“你怎么知道?”
丁岩笑:“前天我去了一趟,在你的小镇溜达了很久,想象幼年的你走在青石板的路上,苹果脸、小鬏鬏辫子,瓷娃娃一样。我情不自禁对自己说,我等了六年,你总算来了。”
杨桃被吸引住了:“六年……为什么是六年?有什么故事吗?”
七年前,丁岩认识童谣;六年前,他失去她。他曾经想过,一生清福,一年享尽,一年折尽,未来还长,但未来再不会有一个人是他的童谣了。这些年来,生意做开了,接触到了莺莺燕燕也多了起来,但他爱不起谁了,彻彻底底成了一个爱无能,眼前千帆过,心底无一物。
可杨桃是不同的,冥冥当中,像有气场牵引似的,令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并第一次想向上苍索取一段新生。截然不同的,新生。
这些年来,他总做着同样一个梦,是春天,大风的夜晚,他推门而出,在路边小店的门口,俯身抱起了童谣,带她回家。她哭了,小脸晶莹而倔强,他好声好气地哄着她抱着她,直到她平息下来,在灯火明亮的床上睡去。
有一个人曾经让他知道,降生在这世上,原是这样好。但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那其实不是梦,六年前,他曾亲历。那一天是4月13号,没多久后,他失去了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从此孑然一身。从此在再多相似的夜里,再也无人诉说,再也没机会了。
他缓缓诉说,双眼平静,没有悲喜,可杨桃老疑心只要他一闭眼,那里就会有一些惘然的泪滴。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忍不住低低问:“她去了哪里?”
“她死了。”丁岩站起身,不欲多说,“薯条吃完了就回学校上课吧,武侠小说送到你的学校,就是为了让你和同学分享的。你若不要就先看着,不着急还我。”
杨桃不知说什么才好,依言向门外走,想一想,疑惑地说:“你挺奇怪的……你看起来不像是个读书人。”
她指的是他的谈吐,他一听就懂,略微一笑:“我确实不死,但我差点死过,悟到了,懂了吧?”
杨桃马上联想到他说童谣已过世,明白不能往伤口上撒盐,但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一定长得很好看。”
他是接受不了她的死讯,为她殉情吗?再浪子的人,都有他纯情的过去呢,啧啧。他却又看出她在想什么,摇着头说:“为了她,才该好好活着,看看这世界。”
能被一个人情深似海地爱着,那必然是个美人儿,杨桃又说:“她一定很好看。“
丁岩赞同:“她是很好看,就跟杂志封面一样。但这没那么重要,那时我们笑着说,男女之间最是难说,无非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虽然旁观的怎么也弄不明白王八为啥就这么待见绿豆。”
杨桃笑了起来,立在门边,很正式地说:“你好像是没那么讨厌,小说的事,谢谢你了,我看完就还给你。”
赶到学校迟到了,陈雅婷帮她抄好了笔记,在英语课上递纸条给她:“去哪儿了?我这次没考好,心里烦。”
杨桃下课就去笑她:“陈汪汪,谈恋爱最影响学业了,快打住。”
陈雅婷白她一眼:“去死!我就是说跟他比啦!只要没拿第一就是没考好,但肯定比我上次考得好,只有一道大题想不出头绪,别的都还可以。”
小雅最近情绪大好,几乎称得上神勇,每晚都复习到11点多,被父母催几次才肯去洗澡,考试卷子发下来,名次嗖嗖嗖地涨上去。她说欧阳泉是她最大的动力,他会书法,她就学篆书,他全年级第一,她就从全班做起,他是学生会干事,她就加入广播台……哪怕在短时间内还做不到齐头并进,差距能缩短一寸就是进步,她不慌,也不惧。
杨桃看着她神清气爽的脸,突然心生感动,她真喜欢陈汪汪这个样子,成竹在胸,明朗乐观。感情,不就该是积极的,向上的状态吗?若一个人让你总是烦躁不快乐,那就不算好的恋情。它不能滋养你,那就放弃。她想,见着赵晓松了,一定要和他说这些。他是个书呆子,又一叶障目,情商还没陈雅婷高呢,真丢人。
可是见到赵晓松了,她才体会出没人是傻子,道理他全都懂,他只是做不到。他日复一日地看着他从小就爱着的女孩沉沦,她焦灼无望地爱上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他,这一事实击垮了他,他作不出良好的判断,或是抽身走开。杨桃老说他愚不可及,他自己何尝不知道,但每次一想到于佳佳,好容易鼓足的决绝,还是坍塌了。
昨晚他又去看她了,她不好,她很不好,恹恹地躺在寝室的铁架子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看到他进来,都没力气说话,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她没动静了,再一看,她把杂志扑在脸上,睡着了。他上前握住她的手,那么凉,那么那么凉,凉得让他心惊肉跳,怕她就此死掉。
她没死,但他知道,她心里有些东西是真真切切地死掉了,连同他心里的。他晓得她在别人那里吃了苦头,可他束手无策,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想过,若她劈腿变心,跟那个人幸福快活地生活在一起,倒也算了,可她却这样憔悴,显是对方待她不好。
杨桃顾及他的面子,没去指责于佳佳水性杨花或自作孽不可活,可赵晓松很明白,在旁人眼里,于佳佳是被骂一千回也不够用的。可感情的事,是非曲直,谁能个标准和原则呢?她受到了惩罚,她不好受,所以,他也不好受。
他在于佳佳的床边坐了许久,傍晚时她才醒来。看到他还在,恶声恶气道:“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他不接话,站起来指了指书桌:“给你叫了饭菜,还没凉,趁热吃吧,我走了。”
他得走,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一分钟,他怀疑自己就会哭出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额头冒出好多痘痘——这是心里藏着事的症状,听她的室友说,她已有好几天合不上眼睛了,牛奶加蜂蜜、安定片、桂花枕头……统统不管用。
走到门口,他听到她说:“谢谢你。”这是这些天来,她对他说过最温情的话了,但他听了,反倒更想哭了。过去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都心安理得地笑纳,从不言谢,可真正说谢谢了,却是在此等光景。
由此他知道,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回头了。在她心中,她已把他当成路人了,才会客气而生分地表达谢意。她是刁蛮的,在他面前尤其如此,但在外人看来,她是懂礼节的人,在西餐厅或面包房,她总会跟服务生寒暄问好,因为礼貌待人会换来更优质的服务。
赵晓松对杨桃说:“你会明白吗,我那一刻的感受。”
杨桃嗯了一声,赵蜀黍又说:“但她不知道……即使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她仍是我看重的人。我从小就把她当自家人来看,改不过来了。”
杨桃很难受,劝赵晓松去爱别人是徒劳的,别说他的心态做不到,就算勉强接受了谁,对新的人也不公平,他仍爱着于佳佳,新人何辜?研究所里的领导和同事都很器重赵晓松,风闻他失恋,也想撮合他和适龄女子的,但这太不妥了,会害人害己,他连忙推得一干二净。
往常下班了,他就去接于佳佳吃完饭,送她回家,如今他空了下来,穷极无聊,日日来逛电玩城,久了,技艺突飞猛进,还结识了几个小兄弟,打起游戏来大呼小叫的。只有在这些发泄的时刻,他才能稍稍放下心头伤,杨桃给他送水喝,笑他逆生长了,他摸着下巴呵呵笑,笑得她一愣——在没有失恋之前,他一定是个好脾气的兄长形象,宽厚而温暖。
向来爱是不坚牢。
难怪古人说:“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那么,丁岩也是吗?六年前,他和童谣相爱,想必也是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但时光匆匆,六年后的他,是穿黑衣的男人,惯常独处,租一间KTV的房间听歌,无可诉说,只得听歌。
是为,滚滚红尘。
“她始终是个孩子,任性极了,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又哭又闹满地打滚,吵得大人们都拿她没办法,跑去买给她了,她才会消停。”电玩城打烊后,赵晓松送杨桃回去,又对她说起了于佳佳,“别的事都能让她称心如意,惟独感情谁也帮不了她。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但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杨桃信不过他:“赵蜀黍,你真行?”
“放心吧。”赵晓松说,“虽然我一向感情用事,但毕竟是成年人了,知道经济才是立身之本,精神再萎靡,也不能耽误赚钱,不然将来拿什么吃饭穿衣?所以,从明天起,我就不来电玩城玩了,下个月有个职称考试,我得拿下来。”
他没说出口的话由杨桃替他补全了:“没积蓄的话,将来也没法娶老婆呀,不管是于佳佳回心转意,还是迎娶另一朵让你喜气洋洋的桃花。”
赵晓松笑:“男人寄情于事业会比较可爱,往后我不常去电玩城,但一定到米粉店看你。”
“好。”杨桃朝他挥手,“心里若闷得慌,就来找我吧,劳逸结合也好。”
第二天跟陈雅婷碰面时,她说起赵晓松的觉悟,小雅很赞许:“早该这样嘛,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了!跟你说,昨天下午,欧阳泉去了广播台,还和我聊了会儿天呢。”
当时她正等着录节目,第无数遍轻声读着稿件,太专心,连他进来都没发觉。等她读完了他才说:“才半个月,你进步可真快。”
她的心怦怦跳,啊,他竟是关注她的?不然怎么会有所比较得出结论?她又磕巴了:“学长,你,你……来了?”
她说了句结结实实的大废话,他却只笑着:“对,班主任过生日,我们想给她点首歌,一时竟想不出什么歌合适,就来这儿找找看……你们CD多嘛。”
是多,但适合送给老师听的,倒也不常见,他和她的搭档们翻了半天,也没找着合适的。她灵机一动:“学长,老师喜欢谁的歌?”
“她心态年轻,喜欢周杰伦呢,别看头发都花白了。”
她笑道:“那就来首《发如雪》好了,那个MV拍得绝赞!虽然咱们没法让老太太看到画面,听听歌也好啊,歌词可真出色。”
他着意看了看她:“你听歌也留意歌词?”
他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人,小雅渐渐地也放开了,抿嘴一笑:“周杰伦的歌不看歌词就傻眼了,我是要对照着歌词听的。”
没想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竟能把周杰伦唱得动听,她一直觉得周杰伦有点小小的痞气,和他是背道而驰的,但他唱得可真好!陈雅婷陶醉地说:“他完整地唱完了一首呢,我最喜欢听他唱‘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忍不住畅想了一下,要是唱给我的,你说该多好!”
杨桃给她打气:“会有机会的!”
欧阳泉唱完后,小雅的上司广播台台长嘁了一声:“把酒奉陪?我信都不要信!”她也是念高三的,前段时间刚失恋,正处在怨妇期,“还‘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呢!哄低幼儿童还差不多!小雅,小橙,你们可别信!爱这个东西啊,是个相互的过程。”
欧阳泉抬眉:“哦?”
台长来劲了:“要是有人跟你说,她爱你,别无所求,只要你能接受她爱你,你爱不爱她都没所谓,千万别信。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那是缓兵之计。”
陈雅婷没听明白,欧阳泉倒挺认可的:“没错,爱必然是被爱的谋划,没人是圣人,只讲耕耘不求收获。”
台长和他谈得投机:“可不是!万一真那么说了啊,那是时候不到,不到收网的时刻。你若真不回报了,他一定要一五一十地数落,对你有多好有多好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哪有什么便宜可占?”
女生说话有点伧俗,欧阳泉文雅多了:“你也太偏激了点吧,依我看,将来遇着谁了,以心换心,以心养心就好了。”
小雅向杨桃复述着他说的话:“所以,他给咱们刻了闲章,以示答谢?”
“不然你以为呢?纯粹的示好之作?那干嘛不挑句动人的?古诗词里的情话比比皆是,我不信他不知道。”
小雅望着她:“你……你不觉得,咱们那两句还可以?”她想说特别是给杨桃的那句,但这话有猜忌之感,杨桃会笑她的。
“春风十里扬州路,绿窗人似花。”杨桃说,“倒可以组成很有画面感的宋词呢!这个集句挺美的。”
小雅念了一回,也笑了。不管怎么说,从最初的素不相识,到了昨日的相谈甚欢,她很高兴。进步是一点点的,跨度却是惊人的,这就够了。每每回想起他站在一架CD前那个萧然意远的身影,内心就会开出花来,很快乐很快乐。
不快乐的是杨桃,课间时分,她让小雅帮忙,分几次把《金庸全集》扛回教室,锁在抽屉里,谁也不给看。换了平常,她早就跟男生们互通有无了,但这一次,她发现她舍不得把他送的礼物交到别人手里了。
连碰一碰都不可以,更别说男生粗心,会弄脏书页。地理课时她开了小差,摸出《碧血剑》来看,她总认为丁岩和夏雪宜有几分相似,但无疑现实中的人更为可亲一点。当他不挤兑她时,很像一只笑面虎,喜眉喜眼的,俨然是少年得志的状元郎。
看到十来页就看不下去了,只因她发现,她在想着他。这想念是不被她自己允许的,她踌躇了一刻,继续看书,却越看越冷,手拢在袖子里,还在发冷,三三两两的人已交头接耳了:“下雪了,下雪了!”
一下课大家就闹哄哄地向外跑去,隔片刻笑着跑进来:“下雪了,下雪了!”
才十一月初,城市的第一场冬雪已然来临。班里的人顿时都无心向学,闹成一锅粥地去看雪。陈雅婷冲进广播台,找出范晓萱的老歌,很快,一首《雪人》就在校园上空飘荡开来。
杨桃也出来了,和小雅搂抱着赏雪,欣赏着哀伤的歌:
好冷
整个冬天在你家门
Are you my snow man?
我痴痴痴痴地等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拼出你我的缘份
我的爱
因你而生
同学们都闹着:“太绝了!真应景啊!这谁干的?”
“广播台有点人性化嘛。喂,陈雅婷,是你吧?”
歌声中陈雅婷说:“他爱听老歌,我就恶补了几天,刚才本想弄一首更老的呢,但太直白了,我怕别人听出来了。”
“《雪人》就够明显了,还有什么歌比它更直抒胸臆?”
小雅脸都红了:“《漫天雪花飘的都是我的爱》。”
“哈哈哈哈哈哈,我赌你的心上人更喜欢它!你不觉得他整个人十分返古气质吗?”
小雅脑中马上浮现出元谋人的长相,抢过杨桃手中的书打了她一下:“呸!啊,哎哎哎……”
“神叨叨的,啥?”杨桃问。
小雅一指操场:“那个人,很眼熟啊!”
杨桃便望见丁岩了,咚咚咚地径直向她跑来,一只热乎乎的纸袋往她手上一递:“刚炒的糖栗子,你快捧着。”
雪下得大,他的大衣落满了雪花,手冻得通红,只笑着说:“我手指僵了,就不给你剥了,自己动手啊。”
几乎所有站在走廊上的人都在看他,他的衣着明显不是学生了,但在这所封闭校园里竟如入无人之境,长得也出众,有几个花痴的女生议论开了:“那是谁?”
“好帅!”
“像胡歌!”
“不,比胡歌冷!”
有个胆大的,直接上来问了:“杨世姐,你男朋友啊?”
丁岩笑开了花,冲女生道:“还不算,我在追她,但她架子好大,我很没面子。”
杨桃最讨厌太过张扬的感情了,瞪着他,把糖炒栗子塞回给他:“你拿着,再见!”
先前她抓了一捧给小雅,小雅刚剥好了一个,赶忙打圆场:“喂,人家雪中送炭,你别这样嘛。”看了看丁岩,拿不准该叫他什么,就入乡随俗,学着杨桃喊他,“丁岩,吃东西。”
丁岩不接那包栗子,冲小雅笑了一个:“你们吃,我先撤了。”转过脸看着杨桃,“我太轻浮了,对不起。”
杨桃其实也不生气,见他连伞都没带,下意识地问:“你去哪?我把伞借你,等下我和小雅用一把就行了。”
“伞?我们不谈这个。”丁岩微笑着离去,他说,“我去找于佳佳。”